佛法经济学
巴育陀尊者, 慈悲喜舍 ·Index
Buddhist Economics - P. A. Payutto
佛法经济学 - 巴育陀尊者 - 摘要
经济活动本身不是目的,而是实现生命品质、支持人类发展的工具与基础。
关于佛法经济学的初步思考
今天,主办方为我的讲座定下了题目——佛法经济学。
首先,一些听众可能会怀疑,佛法经济学真的存在吗?真的可能吗?
我们今天所熟知的经济学,是西方的经济学模式。当我们谈论经济学及其内容时,我们使用的是西方的经济学术语。当我们思考经济问题时,我们也是在西方经济学的思维框架内进行思考。
因此,要谈论佛法经济学,就很难摆脱西方经济学的思维框架和语言。所以,谈论佛法经济学,或许只是在西方经济学的框架内,用西方经济学的语言来谈论佛法。
无论如何,让我们一同来探讨这个问题。也许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即便不能真正成为佛法经济学,或许佛法中的某些思想也能在经济学领域中有所应用。
大约十五年前,一位名叫 E.F. Schumacher 的西方经济学家出版了一本书,名为《Small Is Beautiful》,中文译名似乎是《小即是美》。
这本书的第四章,标题就是“Buddhist Economics”,即“佛法经济学”。
这本书,特别是这一章,引起了东西方许多人对佛法中与经济相关方面的兴趣。因此,Schumacher 先生可以说是激发人们对佛法经济学兴趣的一位功臣。
但如果我们深入探究,Schumacher 先生之所以写这本书,并在其中包含了“佛法经济学”这一章,以及西方学术界之所以开始关注佛法经济学,其背后有一个背景:即西方的科学和各种体系发展到了一个让他们感到停滞或困境的节点。
当然,有些人可能不愿承认这种状况,他们或许会说,这是走到了一个转折点,各个学科领域的思想和实践可能需要变革。
总而言之,人们普遍感到,发展至今的各种学科已无法圆满解决世界和人生的各种问题,必须拓展新的思路或寻找新的出路。
正因为有了这种感觉,人们开始在自己学科领域之外寻求新的思想,这也是人们对佛法以及东方古老哲学等产生兴趣的原因之一。
这在当今西方国家转向关注东方的现象中表现得十分明显。
Schumacher 先生抓住佛法原则,提出了“Buddhist economics”或佛法经济学,他所抓住的正是“道”的要点。“道”我们都知道是四圣谛(苦、集、灭、道)中的一项。道是佛法中所有的修行实践。
Schumacher 先生说,“道”作为佛教徒的生活方式,其中一个组成部分是正命(Sammā-ājīva),意为正当的谋生方式。既然正命是“道”或佛教徒生活方式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就意味着必然存在所谓的“Buddhist economics”,即佛法经济学。这是 Schumacher 先生的出发点。
但 Schumacher 先生的观点究竟如何,佛法经济学又是怎样的,我现在暂不赘述。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佛典中的故事,它类似一则寓言。
其实这并非寓言,而是佛陀时代真实发生的故事。这个故事将揭示许多与佛法经济学相关的事情,听众们或许可以自行解读佛法经济学究竟是什么。故事是这样的:
在佛陀时代,佛陀尚在人世。有一次,他驻锡在舍卫城的祇园精舍。一天清晨,佛陀观察到在遥远的阿罗毗城,有一位贫穷的人,其根器已经成熟,足以聆听法教,佛陀认为应该前去度化他。
于是,那天上午,佛陀动身前往距离三百由旬(约四百八十公里)的阿罗毗城。
抵达阿罗毗城后,当地居民本就对佛陀心怀敬仰,便热情迎接,并最终准备好场地,打算聆听法教。但佛陀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度化那位贫穷的人,所以他暂缓说法,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这位穷人听闻佛陀到来的消息,他本就很有兴趣,想去闻法。但恰巧他的一头牛走失了,他便思忖:“我是该先闻法,还是先找牛呢?” 思考之后,他决定先去找牛,等找到牛再回来闻法。
于是,他进入森林寻找他的牛。最终,他找到了牛,并把它赶回了牛群。但做完这些后,他已是筋疲力尽。
然后他想:“时间已经不早了,如果我先回家,会更耽误时间。我还是直接去闻法吧。”
于是,这位穷人就动身前往佛陀说法的地点,准备听法,但他当时又累又饿。
佛陀见到这位穷人来了,深知他疲惫饥饿,便吩咐人安排斋食,让这位穷人先吃。
当这位穷人吃饱喝足,心满意足之后,佛陀才开始为他说法。这位穷人听闻法教后,证得了须陀洹果。至此,佛陀此行的目的也圆满达成了。
佛陀讲完法后,便告别阿罗毗城的民众,返回祇园精舍。但在返回的途中,随行的比丘僧团开始议论佛陀:“咦!今天这是怎么回事?佛陀竟然会让人为一位穷人准备食物。”
佛陀得知后,便转身向比丘们开示。
其中,佛陀说道:“被饥饿所困扰的人,承受着饥饿之苦,即使为他说法,他也无法理解。” 接着,佛陀又说偈言:“饥饿是最大的疾病,诸行是最大的痛苦。如实了知此理,便能证得至乐的涅槃。”
这就是我给大家讲的故事。我想,佛法经济学的一般特征,已经体现在这个故事里了。但听众们可能会有不同的解读。
如果有时间,我们或许可以回过头来再分析这个故事。但现在,我先跳过,留给听众们自行体会。
工业时代经济学的局限
1. 孤立地成为专门领域
现在我们回到当今的经济学。当今的经济学将经济活动从人类生活的其他活动以及其他学科中孤立出来进行研究。
这可以说是遵循了专业化(specialization)的路线,即学术上的专门化或特定领域的精深研究,这也是工业时代发展的特征。
因此,在研究人类活动时,经济学试图排除所有非经济层面的意义。当要研究人类的任何生活实践活动时,它只从与自身学科相关的单一角度进行审视。
正是经济学的这种自我孤立,成为了引发问题的重要原因。对此,我们必须审视佛法的观点是怎样的。
从佛法的角度看,经济学并不与人类其他领域的知识和经验相孤立,经济活动也不与解决人类问题的其他方面活动相分离。
因此,经济学本身并非一门独立的、能自我完备的学科,而是与其他学科在生活与社会的相互关系体系中相互依存。对于任何一项活动,我们都可以从多个角度来看待。例如,广告。
广告是社会中一种常见的活动,也无疑是一种经济活动。从经济角度看,广告是引导人们购买商品,从而提升销量。但同时,它也增加了成本,导致商品价格上涨。
从社会角度看,广告也与社会价值观相关。广告商通常会利用该社会的价值观,来设计吸引人的广告策略,并结合心理学,即利用社会心理学作为工具,将价值观应用于经济目的。
在伦理道德方面,广告同样具有其意义。例如,我们可能需要思考,某个公司或企业的广告方式是否在诱导人们更加沉溺于物质?是否可能对人的心智产生不良影响?或者是否使用了不恰当的画面,从而造成道德上的负面后果?
政治方面也需要考量,对于广告应采取何种政策,例如是否应该进行监管,以期无论在经济上还是道德上都能带来好的结果。
甚至在教育方面也与之相关,因为可能需要设法教导人们具备辨识力,能够批判性地审视广告,判断广告的可信度。当人们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后,又会反过来影响经济,使人们在购买商品时能做出更好的决策。
这说明,人类社会中的各种活动都存在多个相互关联的层面,不能只从单一层面进行考察。
专业化,即在某一特定领域的精深研究,其实是非常有益的,只要我们不忘记其初衷。也就是说,我们之所以发展出各种专门的活动或学科,是为了共同参与解决人类的问题。
如果我们能恰当地界定自身的范围,明确自己的职责,正确履行职责,并确定与其他学科协调的衔接点,那么就能更有效地共同解决人类的问题。
错误的症结在于,人们会忘乎所以,以为自己的学科能够解决人类所有的问题。一旦如此,就会出现错误,并且也无法成功解决问题。
既然认同这一点,关键就在于要抓住经济学与其他人文学科、科学或活动在哪个交汇点上相互连接。
例如,经济学在哪个点上与教育相连?在哪个点上与伦理道德相连?从而共同解决人类的问题。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有可能使这门专业学科真正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Schumacher 先生说,既然正命是八正道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就必然存在“佛法经济学”。他的这句话还蕴含着更深层的含义:
第一,这表明正命非常重要,或者说经济在佛法中至关重要,因此被列为“道”的一个组成部分。这说明佛法承认经济的重要性,将其提升为“道”的一个支分。
但是,第二,从相反的角度看,这也意味着正命或经济事务,只是构成正确生活方式、能够解决人生问题的众多组成部分之一。在佛法中,指明了共有八个组成部分。
2. 虽非独立于伦理,却不关心伦理
在与解决人类问题相关的众多因素中,此处我想举一个例子来谈,那就是伦理道德。因为这个问题与作为僧人、承担着伦理道德方面职责的我,关系稍微密切一些。
我们以伦理道德为例,来审视它作为人类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如何与经济产生相互影响的。
通常,我们都能清楚地看到,伦理道德对经济事务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但在此,我请求大家花一点时间,看一些例子,以展示伦理道德是如何与经济和经济学相关联并对其产生重要影响的。
伦理道德状况对经济既有直接影响,也有间接影响。例如:
如果一个地区不安全,社会治安混乱,盗贼猖獗,偷盗、抢劫、杀人、伤人事件频发,甚至交通运输也不安全,那么显而易见,商家或公司不敢去那里开店,不敢去投资。人们可能不敢去旅行,外国人也不敢来观光等等。经济上的损失便由此产生。这是显而易见的例子之一。
在曼谷乘坐公交车,如果乘客诚实,售票员诚实,司机也诚实,那么不仅政府能够获得全额的财政收入,还能节省开支,不必花费金钱雇佣稽查员,甚至可能连售票员都不需要,因为可以采用诚实的付费方式,比如让乘客自行投币入箱。
在城市管理方面,如果市民有秩序、守纪律,共同维护公共卫生,政府或许就不必花费巨资雇佣大量的清洁工,设备损耗也会减少,从而节省开支。
反过来看,在负面情况下,商人唯利是图,想要投资少而销量好,使用不合标准的原料制作食品,比如用纺织染料加入儿童零食中,或用工业酸液代替食醋,或在肉丸中添加硼砂等,这些都可能对人们的健康造成危害。
当人们健康受损,就必须花费金钱进行治疗,我们还需要投入大量资金用于检查、执法和诉讼。此外,健康受损的人劳动效率下降,导致生产力降低或受损。
唯利是图的商人在更广的范围内,通过在出口商品中掺假,可能会导致国家信誉受损,最终经济损失会反弹回来,即可能失去海外贸易市场,丧失国家收入。
唯利是图的商人在自由竞争的体系中,可能会通过不正当的竞争手段,使自由贸易变得不再自由。他们利用自己的私利,通过非正规的竞争方式,可能利用影响力形成市场垄断,从而导致自由的终结,这可能是形式上的不自由,也可能是非形式上的。
非形式上的不自由,比如花钱雇佣枪手,杀害商业竞争对手。这样一来,自由也就荡然无存了,但这是非形式上的终结,有时甚至在经济学教科书中都未曾提及。
在国际上,外国公司将本国禁售的药品销往发展中国家,对当地民众的生命和健康造成危害,损害了劳动力的质量和效率,并增加了医疗开支,耗费了国家预算。
另一方面,商人通过广告刺激消费者的购买欲,广告费用被计入成本,使商品价格上涨。人们因此购买了并非必需且价格虚高的商品,造成了奢侈浪费,使用不珍惜,有时用一下就换新的。
这在经济上是一种浪费,与人们喜欢炫耀、攀比地位的价值观相关联。商人正好利用这一点,反过来从顾客身上赚钱。
有炫耀、攀比地位价值观的人,可能会购买价格虚高而不必要的商品,不考虑质量,而将时髦作为评判标准,即使昂贵也要买。
更有甚者,我们社会中有许多人喜欢攀比,一旦有新产品上市,即使钱不够,也等不及,急忙借钱购买,背上债务,这对经济造成了严重的负面影响。最终,个人经济状况恶化,国家经济也变差,国家的贸易平衡也处于劣势。
因此,人的价值观是导致国际贸易逆差的重要因素。价值观并非直接的经济问题,但对经济影响巨大。
一位商界人士曾告诉我,如果你看到一位锡克教徒骑摩托车,可以推断他有百万资产;如果你看到一位锡克教商界人士开轿车,可以推断他有数千万甚至上亿的资产。
但如果你看到一个泰国人骑摩托车,你去乡下看看,50%的人可能是借钱买的。这也是价值观的问题。
开汽车也是一样。有时没多少钱,就去借钱或者分期付款。于是我们就有了满大街的轿车,然后造成了严重的交通堵塞。交通堵塞又对经济造成了负面影响。最终,一切都乱套了。社会问题与经济问题密不可分。
在泰国的社会文化中,关于爱面子、讲排场的价值观,有很多可以谈论的话题。
有些泰国人,尽管经济条件尚可,但买一张20泰铢或100泰铢的演出门票却舍不得。他们想要显示自己的影响力,就想方设法免费入场,凭关系、耍威风,炫耀着免费看戏,不愿花那20或100泰铢。
但一个人,在另一个场合,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和面子,会举办盛大的宴会,款待众多宾客,花费成千上万泰铢也在所不惜。
这种心态或心理价值观对经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有时,西方经济学家来到泰国,遇到这种情况,恕我直言,会感到措手不及。他们无法解决经济问题,因为遇到了这种他们从未见过、始料未及的奇特心态和行为模式,一时想不通,不知如何应对。
因此,在经济问题上,我们必须考虑到这些与之相关的各种社会及心理因素。
尤其不应忘记强调的是,各种信仰和信念对经济有巨大的影响。
我们必须对银行有信心,对股市有信心。一旦失去信心,信心崩溃,股市有时甚至会崩盘,银行也可能倒闭。
因此,无论是拥有信心,还是相信广告,都对经济行为和活动产生影响。
更深一层,信心的有无,很多时候是可以被煽动的,例如通过广告等方式。
在我们的工作环境中,如果领导品行端正、能力出众或有人情味,下属敬爱并信任他,团队团结,勤奋工作,那么生产效率就会提高。
如果雇主品德高尚,深得下属爱戴和体恤,有时公司濒临倒闭,下属们也会齐心协力,牺牲奉献,全力以赴地工作以挽救公司,而不是选择逃离。甚至有下属愿意放弃自己的薪酬,而不仅仅是提出要求。当然,这种情况还取决于不同社会中的文化条件。
因此,这些心理层面的价值观都可以成为经济中的变量。我们都清楚地看到,勤奋、诚实、热爱工作、守时等品质,对我们所说的生产力(productivity)和效率(efficiency)有着巨大的影响。
相反,厌倦、欺诈、腐败、疏离感、沮丧、冲突,甚至是个人私事的烦恼,都对生产力产生负面影响,破坏生产力的提升。这一点无需赘述。
在更广的范围内,关于民族主义,如果能在民众中培养起民族主义情感,可能会使该国人民拒绝购买外国商品,即使那些商品质量很好、很吸引人。他们能够克制个人欲望,为了国家的强大,只使用本国生产的商品,并齐心协力地生产,以使国家繁荣昌盛、独树一帜、强大起来。
甚至有时,政府不得不鼓励国民转而购买外国商品,就像在日本发生过的情况一样。
民族主义也是一种社会现象,是心理价值观的体现,它对经济有着巨大的影响。
3. 渴望成为科学,却不能也不应如此
我已经举了很多例子,目的只是为了说明,伦理道德、价值观或心理价值,与经济有着必然的关联和重要性。
然而,以上所说的一切,都只是善恶层面的“法”,即所谓的伦理道德,其与经济的关系。但与经济相关的“法”并不仅限于伦理道德。
除了伦理道德,与经济相关的另一个层面的“法”是真理或自然法则层面的“法”(sัจธรรม 或 สภาวธรรม)。
事实上,自然法则层面的“法”对经济更为重要,因为它是经济学本身的核心和实质。
这里的“法”即是真理,是自然因缘和合的过程。
如果经济学对因缘和合的过程认识不清、理解不透、实践不周,那么经济学这门学科将无法解决问题,也无法实现其预期的良好结果。这可以说是“不合乎‘法’”的经济,即不符合第二层面的“法”——真理之法。
真理层面的“法”,即是自然的常规,或存在于所有学科和活动中的状态。它并非一个独立于其他学科之外的特定领域,而是科学的核心,是科学想要触及的本质。
当今我们倾向于将事物彼此孤立开来看待的思维方式,甚至在对待“法”,即实相本身时也是如此,这是一种危险,可能使我们偏离应有的真实。因此,必须对上述的实相有所理解。
经济学一直被认为是社会科学中最接近自然科学的学科,经济学也对此引以为豪,认为自己是一门最科学的学科,只处理可测量、可计算的事物,以至于有人说经济学是数字的科学,充满了方程式。
在努力成为科学的过程中,经济学便试图将所有无法计算的抽象价值观念全部剔除,使自己成为“价值中立”(value-free)的,即一门独立或摆脱价值判断的学科。
但也有反对的声音,一些经济学的批评者,甚至一些经济学家自己也说,事实上,经济学是所有社会科学中最依赖价值(value-dependent)的学科。
经济学的起点是人的需求,而人的需求本身就是一种存在于心里的价值判断,它如何能成为一门科学呢?
同时,经济学的目标是满足需求,带来满足感。
而满足感,也是一种存在于人心中的价值。
因此,经济学的始与终,都离不开心理层面的价值。此外,经济领域的各种决策,也必须依赖大量的价值判断。所以,经济学想要做到“价值中立”或摆脱价值是不可能的。
总而言之,经济学无法成为一门完全的科学,因为它必须依赖于某些价值判断。
从这个角度看,我想提出两点观察:
第一,经济学无法成为一门完全的或真正的科学,因为它无法摆脱各种价值判断。此外,经济学的原理和理论中充满了假设(assumptions),即在未经证实的情况下被认为是事实的前提。既然充满了各种假设,又如何能成为一门科学呢?这是个重要的反驳。
第二,成为一门科学也并非全然是好事,因为科学无法解决人类所有的问题。
科学在解决人类问题方面有很大的局限性。科学只能揭示某一个层面或某一方面的真相,尤其是在物质层面。如果经济学成为一门科学,它也将步科学的后尘,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解决人类的问题。
经济学最好的态度是如实看待和接受现实。
经济学想要成为或努力成为一门科学,如果仅仅将其视为一种学术上的追求,这本身是经济学的一个优点,是值得保留的价值。但同时,为了更有效或真正地解决人类问题,特别是在当今人类社会面临转折点的时代,经济学应该更加开放,愿意与其他学科和人类活动领域合作,以更全面、更透彻的视角来审视各种价值问题。
这是因为,当我们说经济学与价值无关时,我们就会试图回避和不研究价值问题,这会使我们看不清它,也无法很好地处理它。
但当我们不再回避,而是接受现实,我们就能正视它,对它进行研究,从而清晰地理解它。这样,价值就会在其应有的位置上,成为这门学科的一个组成部分,使我们能看清整个现实过程,并能很好地处理它。
此外,如果我们不彻底研究价值问题,也无法真正成为一门科学,因为我们将无法完全理解那个以价值为组成部分的现实过程。
经济学必须依赖于抽象的价值,但当今的经济学只承认价值的某些部分、某些层面,而没有对价值体系进行全面的研究。因此,当涉及到的价值因素超出了它所承认和考虑的层面或范围时,就会导致预测失误等问题。
举个例子,经济学中有一条原理:人只有在得到其他东西作为补偿时,才会愿意放弃某样东西,从而获得同等的满足感。 这是经济学的一条原理。
对于这一点,持抽象观念的人可能会反驳说,这不一定总是对的。有时候,人放弃了某样东西而没有得到任何补偿,反而能获得心理上的价值和满足感。
例如,父母爱孩子,因为深爱孩子,所以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当孩子得到了那些东西,父母不一定需要任何回报,但他们会感到满足,甚至可能比得到任何回报都更满足。在这种情况下,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父母有爱。
如果人能将爱扩展到更广的范围,不仅爱自己的孩子,还扩展到爱兄弟姐妹、爱同胞、爱全人类,那么他可能会牺牲某些东西而不需要任何回报,反而会感到更加满足。
这不仅仅是没有得到满足感或满足感相等,而是满足感更强。这也是价值在经济学中产生影响的一个例子。
经济学的另一条原理说:价格越低,人们买得越多;价格越高,人们买得越少。 通常情况下确实如此。
如果商品价格下降,人们的购买力增强,就能买得更多,于是购买的人就多了。但如果商品价格上涨,人们的购买力下降,购买的人就少了。
但这并非总是如此。如果我们知道社会上的人普遍存在炫耀财富、攀比地位的价值观,我们就可以利用这种价值观来激发人们的感觉,让他们觉得昂贵的商品代表着地位,谁能买得起昂贵的商品,谁就显得出众、地位高。
结果发现,价格越高、商品越贵,(在某些社会中)人们反而买得越多,因为他们想炫耀,想显示自己地位高。因此,某些经济学原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价值观念。
事实上,例子比比皆是,都显示了社会中的价值观是决定价格的因素,经济学也利用了这一点,简单的例子就能说明。
假设有两个人遭遇船难,被困在一个孤岛上。一个人有一袋干米饼,另一个人有一百条金项链。
通常在一般社会中,一条金项链或许能买下整袋干米饼,甚至整袋干米饼的价值还不及一条金项链。
但现在他们被困在岛上,看不到获救的希望。此刻,价值观念已经完全不同了。现在,拥有一袋干米饼的人或许只用一片米饼就能换走全部一百条金项链,甚至可能还不愿意换。价值是根据需求而定的。
但我想指出的是,经济学必须对需求的含义以及需求的质量进行区分。
经济学说,我们只关心需求,不关心需求的质量。这是经济学的原则。但需求的质量对经济学是有影响的。
此外,这两个人也可能不进行交换。拥有金项链的人可能会趁拥有米饼的人不在时,偷走米饼,而无需与他人交换。甚至,他可能会杀了那个拥有米饼的人,以便将整袋米饼据为己有。
相反,这两个人也可能会产生友爱之情,于是他们开始合作,不再需要买卖交换,一起吃那袋米饼直到吃完。这些都是可能发生的。
因此,除了交换,经济活动也可能以伤害、合作、互助等任何形式出现。
为了显示经济学是一门科学,经济学是客观的(objective),即客观地看待事物,不掺杂主观的价值感受,经济学家有时会举出各种例子。
例如,他们会说,一瓶酒和一锅面条在经济学上可能具有同等的价值或价格。去一次夜总会的消费,在经济上的价值可能高于在同样时间内听一场讲座。这是经济学上的事实。
经济学不考虑任何价值判断。他们不会去评判商品、行为、生产、消费或交易会带来好处还是坏处。
去夜总会会花费金钱,让人沉溺于感官享受,成为堕落之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是好是坏,经济学都不关心。而去听讲座能增长知识、开启智慧,对心智有益,这也不是经济学的事。我们或许可以从其他角度评判其利弊,但经济学不会参与评判。
在这个例子中,如果仔细思考就会发现,经济学的科学性和客观性是非常肤浅和狭隘的。它只看到现实中一个短暂的、被截取的片段,即它所需要的部分,而没有看到整个真实存在的因果链条。这是工业时代经济学的特征,也使得经济学无法成为真正的科学,也不够客观。
未来的经济学可能会将视野扩展到整个因果过程,更符合现实,如今也已经出现了一些这样的趋势。
在我们刚才举的例子中,关于一瓶酒和一锅面条,我们看到它们在市场交易中的价格或许是相等的,但即使在经济层面,它们的实际价值也并不相等。
如果深入思考,我们会发现一瓶酒还包含着巨大的其他经济价值:
- 因生活品质下降而产生的经济价值:这瓶酒可能会损害一个人的健康,导致他需要花费不知多少钱来治疗。这是生活品质上的损失,但同样具有经济影响。
- 在生产酒的过程中,酿酒厂可能会产生难闻的烟雾,这些烟雾有害健康,还会产生酒糟等废料,破坏了自然环境。这种自然环境的损害价值又会反过来影响经济,可能导致政府需要投入长期的巨额预算来解决环境问题。
- 喝了酒的人,可能会在驾车时发生交通事故,这又会造成经济损失。
- 社会层面的损害,例如导致犯罪,这也可以换算成巨大的经济价值。
- 这一瓶酒,可能会使人醉酒,神志不清,导致工作效率下降,从而影响到生产力。
所有这些都与经济有关。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更广泛地思考经济或经济价值,而不仅仅是市场中标示的价格。
如今,已经有将这些其他方面的价值纳入考量的趋势,这被称为外部成本(external costs)。但目前主要关注的还是环境价值,即污染问题。例如,一些经济学家主张将破坏环境的价值也计入经济价值中,甚至在商品定价时也应考虑进去。
但实际上,这还不够。就像刚才说的一瓶酒,我们可能只考虑了环境成本,但社会、道德和健康方面的成本(如犯罪率、生产效率下降)又有多少呢?这些价值最终都会反过来对经济产生影响。
4. 对人性的理解不够清晰
以上所谈到的,是经济学与其他事物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最终又会反过来影响经济,而其中大部分都与各种价值观念有关。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重要问题,即关于对人性的理解问题。
对人性的理解,在所有学科中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们必须先对人性有一个基本的理解。如果对人性的理解有误,那么该学科就无法完全触及真理,也无法真正解决人类的问题。
关于人性,经济学是如何理解的?佛法或佛法经济学又是如何理解的?
我已经说过,经济学关注的是人类需求的本质,但它只看到了人类需求的一个方面,而没有考虑到需求的质量。
如果是这样,就必须问:需求的质量是不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果它是人性的一部分,那就意味着经济学没有全面地审视自然界中存在的全部真相。如果是这样,我们又如何能拥有一门完善的经济学,又如何能圆满地解决人类的问题呢?
经济学可能会辩解说,我们是专业化的,只专精于一个领域,必须与其他学科在我们相关的领域进行合作。如果承认这一点,也还说得过去,但可能会太慢,或者切入点不够精准。
甲、需求
现在,我们先来谈谈人性中关于需求的方面。
关于人类的需求,至少现代经济学与佛法有一个共同的理解,即人类的需求是无限的。人类有无限的欲望(unlimited wants)。我们说,人类的需求是永无止境的。
在佛法中,关于这一点的教言有很多,例如:“世间无河能与爱欲相比”(Natthi taṇhāsamā nadī)。
因为河流,有时总有盈满的时候,但人类的欲望却永无满足之日。
有的地方说,即使金钱如雨般落下,人类对感官欲望的满足也永无止境。有的地方说,即使将整座山都变成黄金,也无法让一个人完全满足。
因此,在佛法中,关于人类无限需求的话题谈得很多。
在这里,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我们花点时间听个故事。其实,这个故事并非只是随便讲讲,它蕴含着深意。我们来看看它究竟有什么深意。这个故事出自一部本生经:
在遥远的过去,即所谓的“初劫”时期,有一位名叫曼陀多(Mandhātu)的国王(这个名字恰好与一位重要的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 Malthus 的名字相近)。这位曼陀多王是一位非常伟大的君主,他成为了一位转轮圣王。
在故事中,转轮圣王曼陀多的寿命极长,他拥有转轮圣王的七宝,以及四种神通(经中未具体说明是哪四种,因为当时的人们都知道)。总而言之,他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奇人,拥有一切,圆满无缺。
这位曼陀多王的寿命非常长。他作为王子生活了八万四千年,作为副王生活了八万四千年,又作为转轮圣王统治了八万四千年。
过了八万四千年后,有一天,曼陀多王表现出了厌倦,他觉得拥有如此巨大的财富已经无法满足他了。
当他表现出这种情绪时,身边的臣子们便上前询问他有何不悦。国王回答说:“这里的幸福和财富太少了,还有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臣子们便禀告说:“有啊,陛下,那就是天界。”
这位曼陀多王是转轮圣王,拥有那四种强大的神通和轮宝。当他听说天界更好时,便运用他的轮宝,将自己带到了四天王天。
四大天王亲自出来迎接,询问他有何愿望。得知他的意图后,便邀请他一同统治整个四天王天。
曼陀多王在四天王天统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有一天,他又表现出了厌倦,觉得这里的财富和幸福已经不够了。臣子们再次询问,他告知了想法并问道:“还有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臣子们回答说:“有啊,陛下,那就是忉利天。”
于是,曼陀多王依靠他的转轮圣王之轮宝,再次上升,到达了忉利天。
忉利天由帝释天(因陀罗)掌管。帝释天亲自出来迎接,并邀请他一同统治,将忉利天的一半分给他。
曼陀多王与帝释天各统治一半的忉利天。后来,过了很长的时间,那位帝释天寿终正寝,新的帝释天诞生并继续统治,直到也寿终。就这样,经历了三十六位帝释天的更替,曼陀多王依然在天界统治着。
到了这个时候,曼陀多王开始感到不满足了。“半个天界太少了,我应该统治整个天界。”于是,他动了杀害帝释天的念头。但是,凡人是杀不死天神的。
当这个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时,他的欲望或贪爱,经中说是“根已腐烂”(tannhā rāganettā),因为没有得到满足,曼陀多王便开始衰老。衰老之后,便从天界堕落,“噗”地一声掉到了花园里,经中是这么说的,指的是御花园。
就这样,曼陀多王从天界坠落到花园里。园丁发现了他,便禀告了他的王室后裔(也不知道是第几代的曾曾孙了)。他们都赶来,为他设好了卧榻。曼陀多王就在那花园中驾崩了。
但在驾崩之前,亲属们问他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曼陀多王便宣扬了自己的伟大:“我啊,是伟大的转轮圣王,在人间统治了那么久,又到四天王天统治了那么久,还在忉利天统治了一半,也统治了那么久。但我的愿望还没有完全实现,我就要死了。” 于是,曼陀多王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
好了,这个故事讲完了。它告诉我们,在人类需求方面,佛法与经济学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人类的需求是无限的。
但佛法并未就此打住。关于人性,佛法至少在经济学应该理解的层面,提出了两点:
第一,关于需求,根据佛法,一方面承认人类的需求是无限的,但这只是第一类需求。
佛法将需求分为两类。另一类需求则相对有限。
这两类需求,如果用现代语言,还找不到直接对应的词汇。第一类需求,我称之为“对满足感官享乐的需求”,即贪爱(Taṇhā),这是无限的。
第二类需求,我称之为“对生命品质的需求”,即善法欲(Chanda),这是有范围和限度的。
第二,与需求原则相关的是,佛法认为人是可以被教导和培育的。人可以被教导和培育这一点,又与对生命品质的需求相关。也就是说,人对生命品质的需求,正体现了人希望自我发展或提升自身潜能的状态。
因此,人类发展的一个核心内容,就是我们必须努力将需求从“对满足感官享乐的需求”转向“对生命品质的需求”。这是人类自我教导和培育的一个特征,也与需求问题相关联。
总结一下,佛法认为需求有两种:
- 对满足感官享乐的需求,这是无限的。
- 对生命品质的需求,这是有范围和限度的。
人类的这两种需求,常常会相互冲突。
举个例子,我们吃饭时,这两种需求就同时存在。
但在一般人身上,对生命品质的需求可能是不自觉的,人们通常只意识到第一类需求。
实际上,核心的需求是对生命品质的需求。人为什么要吃饭?为了滋养身体,使其强壮,保持健康。这一点是肯定的。
但对人来说,表现出来的另一面是什么?人渴望品尝食物的美味,追求美味可口的食物,或追求高档的食物。而这种需求可能会与对生命品质的需求相冲突,甚至反过来破坏生命品质。
对美味的追求会让我们寻找味道最好的食物,可能会添加各种调味品。而那些调味、调色、调香的添加剂,可能对身体有害,危害健康,从而降低了生命品质。
另一方面,只为追求美味而吃的人,可能会饮食无度,吃得过多,导致消化不良,或者至少会过度肥胖,这对健康又是一种危害,同时也造成了不必要的昂贵开支。
能够提供生命品质、满足生命真正价值需求的食物,可能只需要20泰铢就能买到。但那些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为了炫耀而吃的人,则必须永无止境地追逐贪爱。
为了满足第一类需求,即“对满足感官享乐的需求”,一顿饭的价格可能是一百泰铢、一千泰铢,我甚至听说过一顿饭上万泰铢的。
因此,第二类需求与第一类需求,有时是相互冲突的,而且常常冲突。
如果人过多地满足这类“对满足感官享乐的需求”,就会不断地破坏生命品质。
这不仅限于饮食,人类的每一项活动,甚至技术的使用也是如此。我们必须分清,哪些是对生命品质的需求,哪些是对满足感官享乐的需求,并从这两个方面进行考量。
这两种需求的原则,又引申到价值的问题,因为需求产生价值。
既然需求有两种,价值也相应地分为两种:
- 真实价值(True Value):满足生命品质需求的价值。
- 虚假价值(Artificial Value):为了满足感官享乐欲望而产生的价值。
当我们拥有或使用某样东西时,它可能对我们有一部分真实价值,但通常也掺杂着由贪爱和我慢产生的虚假价值,为了追求美味、时髦、显示地位,以及各种社会价值观等等,这些虚假价值蜂拥而至,甚至掩盖了真实价值。
乙、消费
接下来谈谈消费。同样,我们也必须区分消费是为了满足哪一种需求:
- 为了满足真实价值的需求而消费?
- 还是为了享受虚假价值而消费?
可以说,消费是经济学的顶峰,即人类的经济活动,其顶点在于消费。
我们如何理解消费的意义?工业时代的经济学与佛法经济学对消费的定义是不同的。
消费是为了消除或满足需求,这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可以从工业时代经济学的角度说: > 消费 是通过使用商品和服务来满足需求,以获得满足感。
这是工业时代经济学的定义。满足需求以获得满足感,然后就结束了。
现在,我们来看看另一种模式,即佛法经济学的定义: > 消费 是通过使用商品和服务来满足需求,以获得满足感,并在此过程中提升生命品质。
这意味着消费必须有目标,必须明确指出获得了什么结果、达到了什么目标,才产生了满足感,而不是一种隐藏在背后目标的、空泛的满足感。
工业时代的经济学说,有需求,就消费,然后获得满足感,就结束了。不必考虑是哪种需求,也不必考虑之后会怎样。所以,消费什么都可以,只要我们满意就行,至于是否会损害生命品质,则不予考虑。
但佛法认为,满足需求以获得满足感是正确的,但这种满足感必须是伴随着生命品质提升的结果。因此,消费必须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即为了获得生命品质。这也是两者之间的一个不同之处。
丙、工作与劳动
当这些基本概念——需求、需求的质量、价值、消费——的本质都不同时,甚至连工作的本质也随之不同了。
经济学意义上的工作与佛法经济学意义上的工作有何不同?这与那两种需求相关联。
第一种情况:如果工作的动机是对生命品质的需求(包括自我发展或提升潜能的需求),那么工作的成果直接满足了这种需求。因此,工作本身就是一种满足。
第二种情况:如果工作的动机是对满足感官享乐的需求,那么工作的成果并非所欲求的结果,而只是为了获得其他所欲求结果的条件。因此,工作成了一种无奈。
工作的意义完全不同了。刚才,工作是满足;现在,工作是无奈。
西方经济学理论的基础思想是,工作(work)是一种无奈。我们辛苦劳作,是为了赚钱来购买消费品。因此,我们需要有闲暇(leisure)时间,从工作中解脱出来,享受休憩的乐趣,从而获得满足感。所以,工作与满足感是两回事,是相互对立的。
然而,尽管工业时代的经济学将工作(work)视为辛苦的劳动(labor),并由此产生了“不得已而为之”的态度,需要用闲暇(leisure)来调剂放松,但西方文化的另一面,却也为西方人根植了热爱工作和求知的深厚习惯。
因此,许多西方人从深入的研究和忘我的工作中获得快乐。而正是这后一部分人,才是文明发展的真正核心驱动力。
但如果一个社会没有求知和热爱工作作为稳固的文化基础,却去接纳那种“工作只是为了获得回报的条件”的思想并付诸实践,那么必然会对工作、经济、生活乃至整个社会造成负面的问题。
我举两个不同工作性质的例子:
甲先生正在做一个研究项目,假设是关于用非化学方法消灭害虫。甲先生做这个研究是为了知识本身,以及直接利用这些知识。他真心想了解这方面的知识。甲先生会愉快地工作,因为知识以及研究成果的应用,就是他工作所追求的结果。
因此,研究的每一步进展,知识的每一次增加,都是一种满足。他在工作中不断获得满足感。当知识增长,理解更清晰时,满足感也随之增强。
乙先生也在做同样的研究,即用非化学方法消灭害虫,但他是为了钱,为了升职。这样一来,工作的成果——知识和研究的益处——并非他直接追求的结果,而只是让他得到金钱的条件,让他获得他所追求的其他回报的条件。因此,他在工作时,会感到无奈,无法从工作中获得快乐。
以上所谈的是工作的本质。我们可以看到,在佛法中,为满足生命品质需求而做的工作,能让人在整个过程中感到满足。人是可以快乐地工作的。我们称这类工作为“以善法欲而作”。
但如果工作的动机是另一类需求,即为了报酬或感官享乐,那就叫“以贪爱而作”。
如果以贪爱而工作,那么所追求的就是满足条件的消费或回报。但在工作过程中,由于尚未享受到那个成果,就无法获得满足感,因此整个工作过程都是不快乐的。
在需求、价值以及工作的本质这些问题上,佛法承认每一个阶段的现实。
佛法承认,普通人通常都会有贪爱,这是事实。但同时,佛法也看到,人也有对生命品质的需求,这是生命本身真正的需求。在追求生命品质的过程中,他也希望通过修习来提升自己。
因此,在人的生活中,尽管人有贪爱,但我们如何能将这种需求引导向对生命品质的需求,并让满足生命品质需求的过程,成为自我发展的延续?
这种意义的转变,会进一步影响到其他事情,甚至包括对财富(wealth)、商品与服务的定义,以及对竞争与合作的定义等等。
当基础思想不同时,一切都随之不同。
丁、竞争与合作
我再举一个例子:竞争与合作。
从经济学的角度看,他们说竞争是人的本性。
但佛法认为,人既有竞争的本性,也有合作的本性。甚至还可以区分为真正的合作与虚假的合作。
什么是虚假的合作?
竞争是很平常的事。当我们为了满足感官享乐的需求而竞争时,我们会全力以赴地竞争。因为每个人都想为自己获取最多,因为这种欲望不知足、不饱满。因此,如果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多,而别人一无所获,那是最好的。所以,为了让自己得到最多而竞争,是很正常的。人有竞争的本性,是因为这符合第一类需求的本性。
然而,我们也可以利用竞争的本性,来激励人们合作。即让一方的人全力合作,以便与另一方竞争。这是利用竞争本身来促成合作,例如,我们可以煽动、引导民众产生民族主义情绪,联合抵制外国商品。但其基础仍然是竞争。
将竞争作为诱因,促成一定程度上的合作,这称为虚假的合作。
另一种是真正的合作。真正的合作是,在努力满足生命品质需求的过程中进行合作。
当追求生命品质时,人是可以合作的,可以共同解决人类自身的问题。因此,人性是可以被培养成合作的。人类发展的一个方面,就是引导人从相互竞争转向相互合作,以解决人类的问题。
总结来说,为了真实价值,人可以合作;但为了虚假价值,人会(包括虚假合作在内)拼尽全力地竞争,以争夺地位或利益。
这些都是我举的例子,用以说明关于人性的理解,特别是关于需求的本质。
戊、知足与消费价值观
我想插入一个话题,它不完全是当前讨论的焦点,但与之相关。我们曾经对“知足”(สันโดษ,santosa)这个概念存在一些问题,所以我想在这里谈一谈。
知足与生命品质有关,也与我们将人类需求分为第一类和第二类有关。
通常我们很容易看到,一个知足的人,他的需求比不知足的人要少。这是很自然的。
但在正确的情况下,知足是指没有虚假的需求,不看重满足感官享乐的需求,而是有对生命品质的需求。
我们之所以对“知足”的含义理解有误,是因为没有对需求进行区分。一个知足的人,还必须同时有对生命品质的需求,这才是正确的含义。
错误的根源在于,当不了解如何区分需求类型时,便笼统地否定了所有需求。于是,“知足的人”就变成了“什么都不需要的人”。这是第一层错误。
实际上,真实价值与虚假价值的需求,还会引申出另一个概念,即“真实匮乏”与“虚假匮乏”,但这个说来话长,暂且略过。
回到知足的话题。我们有一种观念,认为泰国人知足。但有研究结果显示,泰国人有很强的消费价值观。你是否注意到,这两者是矛盾的,无法共存?我们是否曾将这两者放在一起比较过?
有一种观念认为泰国人知足,但同时又有研究结果说泰国人有很强的消费价值观。如果泰国人知足,他们就不可能有强烈的消费价值观;如果泰国人有强烈的消费价值观,他们就不可能知足。因此,必然有一方是错的。
但我们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有一种批评说,泰国人知足,导致他们不积极、不努力、不奋斗,使得国家发展不起来。我称之为一种指责。
同时,又有另一种说法,说泰国人有消费价值观,不爱生产,这也同样阻碍了发展。
所以,从一个角度看,泰国人知足,阻碍了发展;从另一个角度看,泰国人有消费价值观,也阻碍了发展。
但可以确定的是,在一个地方刺激人们产生强烈的消费欲望,并不必然导致该地生产力的提高。
因此,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相信必须刺激民众的消费欲望,才能成功地发展国家,于是大力煽动贪爱。结果却适得其反:泰国人形成了强烈的消费价值观,却不爱生产,反而对国家发展造成了更严重的负面影响。因为他们只想吃、用、买,却不懂得创造。
别的国家如何发展,他们用什么,我们也想拥有和使用,并为自己能像他们一样拥有而感到自豪,却不为自己能像他们一样创造而感到自豪。这就是严重阻碍发展的价值观。这也表明,不正确理解人性而盲目刺激需求,是无法带来真正想要的结果的。
我们刺激消费价值观,希望人们多消费,这不一定会带来生产,反而可能导致奢侈、负债、腐败,这些都是为了满足消费欲望。这是一种极其错误的发展。
有没有可能,(某个时代的)泰国人确实是知足的,而(另一个时代的)泰国人确实有很强的消费价值观,即泰国人的习性发生了变化,从知足转向了消费主义?
如果是这样,那就意味着,将西方经济体系引入泰国,或在泰国应用西方经济学,是以错误的方式进行的,并造成了负面后果。
实际上,如果泰国人真的知足,那本是一个机会。我们可以利用知足作为基础,然后促进生产,即从知足出发,连接到生产。
就像西方在工业时代初期,其工业文明的崛起是建立在所谓的“新教伦理”(Protestant ethic)这种工作伦理之上的。
新教伦理教导西方人热爱工作,生活简朴知足,节俭度日,用度极省,不追求享乐或奢侈。他们将收入储蓄起来,再用于投资,以扩大生产。
因此,在西方工业革命时期的人们,生活方式是知足的,但他们有强烈的生产需求。他们将自己的精力,从消费转向了生产,致力于创造和发展工业文明。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本来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资本,那就是我们的人民知足,不追求奢华,不热衷于消费,懂得节俭,用度少。我们只需在此基础上,激发另一种需求,即培养热爱工作和渴望成就事业的习惯,就能促进生产,实现工业化的发展。
但如果我们对人性理解错误,错误地运用这套经济体系,去刺激消费需求,让人们形成消费价值观,那么原有的知足就会消失,而生产也无法建立起来。结果就只剩下奢侈浪费,经济发展无法成功。
因此,如果正确理解,“知足”就是ตัด了第一类需求,即对虚假价值的需求,对感官享乐的需求,但同时却有对生命品质的需求,并且这种需求应该得到进一步的提升和支持。
在佛法中,知足必须与精进同行。知足是为了什么?为了节省在满足个人享乐上浪费的精力和时间,然后将这些精力和时间用于工作和履行职责。知足的目的是这样的。
这就是关于人性的问题。
己、生产
其实,关于生产还有很多要谈的,这是一个大问题。思考这个问题,不仅是理解人性,更是对整个自然界的广泛审视。
在经济学中,“生产”是一个容易误导人的词语。我们以为在生产中,我们创造了新的东西。但实际上,它只是一种状态的转换,即从一种状态转变为另一种状态,从一种物质转变为另一种物质,从一种劳动形式转变为另一种。
这种状态转换,是在破坏旧状态的基础上产生新状态。因此,在生产中,通常总是伴随着破坏。
如果经济学要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就不能只考虑生产。几乎每一次生产都伴随着破坏。某些情况下的破坏我们可以接受,但有些破坏是不可接受的。
因此,关于经济生产,有以下几点需要考虑:
例如,某些生产的价值等同于破坏,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是否应该进行这种生产?
在某些情况下,我们可能需要避免生产,而避免生产本身也可以是一种提升生命品质的活动。
因此,在新的经济学模式中,仅仅以生产或不生产来评判人是不正确的。不生产也可能是一种有益的经济行为或活动。
我们必须将生产至少分为两类:价值等同于破坏的生产(例如,破坏资源、污染环境的生产)和为破坏而进行的生产(例如,生产武器装备)。
既有产生积极影响的生产,也有产生负面影响的生产;既有提升生命品质的生产,也有破坏生命品质的生产。
另一方面,在工业时代的经济学中,生产的定义很狭隘,只关注那些可以用来交易的、市场化的经济活动。因此,我在寺庙里做了一套桌椅自己用,经济学说这不算生产。
一个人在舞台上表演滑稽剧,逗得人开怀大笑,缓解了压力,他通过售票来组织这场演出。我们说,这里有生产发生,组织这场演出就是生产。
但另一个人,在办公室或学校里,他性格开朗,经常用言行让同事们保持愉快的心情,以至于他们都感觉不到压力,也就不需要去看滑稽剧了。但我们不认为这个人的行为是生产。
而那个让别人感到压力、言行举止总是给别人带来紧张的人,以至于别人不得不去寻找娱乐方式来解压,比如去看滑稽剧,我们却根本不去计算其经济价值。
再举一个例子,他们组织斗牛表演,比如在西班牙,让人下去斗牛给观众看,并收取门票。我们称这种组织表演的行为是经济上的生产。
但一个孩子扶着一位老人过马路,我们不称这个孩子的行为是生产。
这些例子请大家思考。这只是例子而已,用以说明经济学的视角还非常狭隘,生产的定义也很狭隘。在佛法经济学中,必须将这种思想的范围扩展开来。
在这个问题上,如果我们去寻找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the invisible hand),恐怕要抱怨说,亚当·斯密这只“看不见的手”工作得并不到位。
无论是经济增长(economic growth)还是财富(wealth),我们都必须重新审视。例如,经济的增长和进步,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它是为了“提升生命品质”(the increase of the quality of life),那么它才是值得接受的。
佛法经济学的主要特征
1. 中道经济学:实现生命品质
在理解了人性的本质之后,我将指出佛法经济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即中道的特征。我们可以称之为中道经济学或中道经济学(เศรษฐศาสตร์มัชฌิมา),因为佛法的生活体系,即“道”,其本身的名字就是中道(Majjhimā-paṭipadā)。
“道”的每一个组成部分都是“正”,例如正命。“正”即是正确,正确即能带来适度。“中道”即是适度。
Schumacher 说,有“正命”,就必然有“佛法经济学”。
我想接着说,有“正命”,就必然有“邪命”(Micchā-ājīva)。有正确的经济行为,即“正命”,也就有错误的经济行为,即“邪命”。正确的经济,即是中道的经济,或中道实践的经济。
在佛法中,充满了关于“中道”、“适度”的修行。知量(mattaññutā),即懂得适度、恰到好处,这个概念贯穿始终。还有“等观”(samatā),类似于我们说的平衡或均衡。这些词在佛法中都是核心概念。
所谓中道、适度、恰到好处、均衡,究竟是怎样的?恰到好处或中道在哪里?
恰到好处,是生命品质与满足感相交汇的点。
也就是说,它是通过满足对生命品质的需求而获得的满足感。
这一点又回到了我们刚才谈到的消费,即消费是经济的顶点。
我再重申一遍消费的定义:
- 在经济学中,消费是指使用商品和服务来满足需求,从而获得最大的满足感。
- 但在佛法中,消费是指使用商品和服务来满足需求,在获得满足感的同时,实现了生命品质的提升。
一旦消费,就要考虑到生命品质,这才是圆满的消费。如果仅仅是消费了,感觉美味、时髦,获得了满足感,就此结束,这不被认为是佛法经济学。这是一种割裂的、片面的经济学,没有融入人类创造性的相互关系体系中,也没有与其他学科相连接。因为这种消费是模糊而空洞的,不理解也不关心消费的理由,不知道消费的真正目的。
当消费后,获得了满足感并沉醉其中,就此截断,认为结束了。
但实际上,那种满足感可能对生命有害,就像刚才说的,会损害生命品质。
如果满足感是伴随着生命品质的提升而获得的,那么它将成为支持人类潜能发展的基础,使生命更加美好。
因此,经济学与人的整个生命息息相关,关乎如何过上美好的生活,如何让社会拥有和平与幸福。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经济学要具有真正的意义,它就必须参与到发展人类潜能、使人能够过上美好生活、共同幸福地生活的过程中来。否则,经济学存在的意义何在?
刚才说到经济学的顶点是消费,因此佛法经济学体现在一个称为“食知量”(Bhojane mattaññutā)的原则中,即在消费中懂得适度。
这个原则经常被提及,即使在我们称之为佛法核心的《教诫波罗提木叉》中也明确指出:“饮食知量”(Mattaññutā ca bhattasmiṃ)。
“知量”就是知道恰到好处,适度就是恰到好处。“知量”这个词是一个重要的原则,遍布于佛法教义中,例如在“七善士法”中就有。特别是在消费的原则中,这个“知量”会立刻出现。
决定佛法经济学的,就是“知量”,即在消费中懂得适度,知道恰到好处。 也就是让生命品质与满足感相交汇的那个点。
在教导佛教徒,特别是僧侣的修行实践中,当要消费任何东西时,都必须思惟其消费的理由或目的,遵循“如理作意受用饮食……”(Paṭisaṅkhā yoniso piṇḍapātaṃ…)的教导。要思惟一切所用之物,但现在我们常常只是把它当作咒语来念,不明其意,念完就算了事。
实际上,教导是说,在消费任何东西时都要思惟,即:“我经审慎思惟后,受用此饮食,非为嬉戏,非为骄慢,非为装饰;仅为此身住立、维持生命,为除饥渴,为防护旧苦,为不生新苦,为资助梵行,为生活安乐。”
在消费时,必须理解这样的意义,并按照这个目的去消费。恰到好处就在于此。因此,我说,恰到好处或中道,在于生命品质与满足感的交汇点。 因为作为佛教徒,他思惟并理解消费的意义是为了健康、为了支持美好的生活、为了安乐。因此,生命品质是消费中所追求的,消费之后,也因获得了那份生命品质而感到满足。
这就是所谓“知量”,即中道之恰到好处的意义。
总而言之,经济活动是一种手段(means),而非其本身的目的(end)。
经济学所追求的结果,并非其本身的目的,而是一种途径,是支持人类自我发展过程的基础,为了更美好的生活。让人们吃了食物,不只是填饱肚子,不只是为了美味而吃,而是为了让他们有体力和心力去做有益的美好的事情,例如能够继续聆听和思惟增长智慧的法教。
就像我开头举的例子,佛陀让人给饥饿的穷人提供食物,他吃完之后,并非就此结束,而是为了让他能继续听法。因此,经济是手段。
既然原则是这样,那么就会有各种细化的实践方法。例如,对于已经有得吃的人,我们反而不教他尽情地吃,不教他随心所欲地吃。
更有甚者,有时还会赞叹只食一餐的比丘。如果是工业时代的经济学,那一定会赞美吃得最多的人,一天吃四餐、十餐可能更好。
但在满足生命品质需求的情况下,我们反而赞叹只食一餐的比丘。但食一餐本身并非目的。如果只食一餐,却没有因食一餐而产生任何积极的结果,那就毫无意义,反而成了自我折磨。
因此,必须有条件地看待,即消费那些有助于自我发展的、适量的东西。
在这方面,即使是在家居士也一样,不只是僧侣。有时他们会持守八关斋戒,过午不食,下午和晚上不进食。这种克制正常饮食的行为,反而成为一种具有价值的经济活动,有益于提升生命品质。
因此,消费是一种为了提升生命品质的经济活动,这既可以体现在积极的方面(吃),也可以体现在消极的方面(不吃)。
也就是说,“不吃”也可以是一种提升生命品质的经济活动,人也可以从“不吃”中获得满足感。即,可以通过不消费来获得满足感,同时提升生命品质。
通常,我们必须通过消费来获得满足感,但在很多情况下,我们也可以从不消费或没有消费中获得满足感。
然而,从克制消费中获得的满足感,也可能源于烦恼,例如我慢,为了显示自己很了不起,“我能做到”,所以克制不食,然后内心感到自满:“我能一日一食,我真厉害。” 但这种满足感是来自烦恼,即我慢,只是从贪爱上升到了我慢。
而正确的满足感是,认为这次少吃或禁食,是一种自我修炼,或有助于提升生命品质。这次克制消费,让我的生命品质变得更好了。如果产生这样的满足感,那就是正确的。
在凡夫的活动中,为了在消费中获得满足感,很多人在消费时,例如为了追求美味而吃,结果却对身心造成了伤害,既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他人。喝酒让人满足,却损害健康,引发争执,造成事故。
有些东西很美味,吃得太多,对健康有害。或者吃东西不注重质量,不注重营养价值,吃得多,浪费也多,有时吃得多、浪费多,反而缺乏某些营养素。
有些人吃着山珍海味,后来却发现自己得了营养不良症。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确实发生了。不仅如此,还让别人没得吃。自己缺乏营养,别人也跟着挨饿,因为他吃得太多了。
因此,满足感本身并不能决定其效用。 如果满足感没有伴随着生命品质的提升,那么这种满足感有时反而会成为破坏效用的元凶,例如使人沉溺、损害健康、降低生命品质等。
在经济学中,有一条原理:商品之所以有效用,是因为它能给消费者带来满足感。 经济学是这样设定原则的。
但反过来看,我们也可以得出结论:那么就应该多消费,为了获得满足感而吃,结果却如刚才所述,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甚至破坏了生命品质。这样也算有效用吗?
如果从佛法经济学的角度看,就必须说:商品和服务之所以有效用,是因为它们能在提升消费者生命品质的过程中带来满足感。 必须在后面加上这一句。
因此,关于商品、服务、财富等等的定义,都需要重新审视,不是全盘推翻,但可能需要或多或少地进行修正。
2. 中道经济学:不伤害自己,不伤害他人
“恰到好处”或“中道”的另一个含义是不伤害自己,不伤害他人。
这也是佛法的一个重要原则,用于判断人的行为,不仅限于消费,而是在所有情况下都适用。中道,即是不伤害自己,不伤害他人。
在佛法中,“不伤害他人”并不仅限于人类。我们有这样一个原则:“不伤害一切众生”(Ahiṃsā sabbapāṇānaṃ),这在现代被称为生态系统(ecosystems)。
“生态系统”是一个相对较新的术语,指的是在某一特定区域或单元内,所有生命体及其环境相互关联的整个系统。
从佛法的这个角度看,经济学的原则就与人类生存的体系相关联了,这个体系由三个相互依存的组成部分构成。
这三个组成部分是:人、自然和社会。
这里的“自然”范围缩小,特指“生态系统”,即我们通常说的自然环境。
佛法经济学必须顺应因缘和合的完整过程。要顺应因缘和合的完整过程,就必须与人类生存体系中的所有组成部分保持良好的相互关系。
人类生存的这三个组成部分必须相互协调、相互促进。也就是说,这些组成部分在共存和共同发展的过程中,既要协调一致,又要相互裨益。
因此,人的经济行为必须做到不伤害自己,即不损害自己的生命品质,而是要发展和提升生命品质;同时也要不伤害他人,即不给社会造成麻烦,不损害生态系统或自然环境的质量。
如今,在发达国家中,人们对经济行为的关注度越来越高,例如对化学品的使用和燃料的燃烧,这些行为既损害了自己的健康,也损害了他人的健康,还破坏了环境。这正符合“伤害自己,伤害他人”的原则,已成为人类文明的一大难题。
当谈到人、自然、社会这三个组成部分时,就引出了一个相关的话题:技术。
一个问题是,我们如何理解技术?在佛法或佛法经济学中,技术是什么?由于时间关系,我简要地说:
在佛法的意义上,技术是扩展人感官能力的工具。
我们有手、脚、耳、眼、鼻、舌、身、意,总的来说,我们有“根”(indriya,感官能力),但我们的“根”的能力是有限的。
我们想钉一颗钉子,我们想去一个地方。走路太慢,用手去钉钉子又太疼。于是,我们制造了锤子。锤子帮助扩展了我们“根”的能力,使我们的手能更有效地工作,成功地钉下钉子。我们扩展了脚的能力,要远行,就有了汽车,后来又有了飞机。
我们的眼睛视力有限,太小的东西看不见。我们便发明了显微镜,使我们能看到微小的微生物。我们的眼睛看得不够远,无法看清遥远的星星,它们看起来太小,有些甚至看不见。我们便发明了望远镜,能够看到那些天体。
如今,我们还能通过创造计算机来扩展我们大脑“根”的能力。总而言之,技术是扩展人感官能力的工具。
在当今时代,我们用物质的方式来扩展“根”的能力,从而带来了工业体系的繁荣。
但在古代某个时期,人们偏向于精神层面,试图通过心来扩展“根”的能力。通过心来扩展“根”的能力,就产生了所谓的神通。正如故事中所说,某某人有神通,能飞天遁地等等,这也是对“根”的能力的扩展。
这可以说是两种技术:一种是物质技术(physical technology),另一种是心理技术(psychical technology)。
总而言之,技术是扩展人类感官能力的工具,而技术也与人类生存的那个由三个组成部分构成的体系相关联,即:
人类利用技术作为工具,来与人类生存的其他组成部分——自然和社会——发生关联。而技术本身,也形成了一种新的环境,一种由人创造的环境。
这种由人创造的环境,有时会侵犯或与原有的社会及自然环境发生冲突,从而引发问题。技术所引发的问题,总的来说可以归结为:
- 技术的某些发展方式,可能与人类的生存体系相冲突,导致质量下降,破坏了人、自然、社会三者体系的平衡,并阻碍了这三者之间良好、互助的关系。
- 技术的某些使用方式,是在伤害自己和伤害他人。
因此,在与技术的关系中,人类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即发展技术的方式必须能够促进人、自然、社会这三个组成部分在相互关系体系内的协调与互助,并利用技术来为自己和他人谋求福祉。
总结
我已经超时了,但还有一些要点没有讲完。
有一点我想强调的是,应该清楚地认识到,经济学所追求的成果并非其本身的目的,而是一种手段(means)。其目的(end)是发展生命品质和发展人类。
因此,在佛法的视角下,经济活动及其成果,被视为支持美好生活以及人类自我和社会发展的基础或工具。
让我们回到我开头讲的那个佛陀度化穷人的故事,从经济学的角度可以有很多思考,例如:
佛陀为了度化一个穷人,长途跋涉四百八十公里,从经济学上看,这样做是否划算?经济学家可能会分析这是否值得。诸如此类,但我们这里不做分析,只是稍作提及。
关键在于,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佛法认为经济非常重要。这不仅体现在“正命”是八正道的一个组成部分,从这个故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如果肚子饿,人是听不进法教的。所以佛陀先让他吃饭。这表明经济非常重要。
但反过来说,如果一个强盗吃饱喝足,身体强壮了,他可能会利用这个身体去作恶,去抢劫、杀人,造成更大、更严重的破坏。
因此,消费或经济上的富足并非其本身的目的,而应成为发展人类的基础,成为让人类获得生命品质、获得更高价值的基础。就像那个穷人,吃饱饭后,他得以继续听闻法教。
基于这个理由,创造经济上的富足是一项重要的任务,但我们必须将经济的进步与富足与其目的联系起来,即让它为实现生命品质服务,使人类能够准备好去创造和实践美好的生活。
这可以称之为为了生命品质的经济学。
在佛法中,有“三利”(attha)的原则,简单翻译就是初级利益、中级利益和最高利益,或初级目标、中级目标和最高目标。
- 初级目标是“现法乐住”(diṭṭhadhammikattha),即现世的利益,其中包含了经济上的稳定作为一个重要方面。
但经济上的利益或目标,必须与另外两个更高层次的目标相协调并相互促进,即:
- 中级目标(samparāyikattha):精神层面、道德层面、生命品质层面的利益。
- 最高目标(paramattha):即人类的终极目标,即每个人内心深处的自由解脱。
在实现这一目标的实践中,经济学必须将自己视为一个共同的组成部分,在众多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的学科和因素中,共同解决人类的问题。
因此,在这方面,经济学需要做的一件重要事情是,找到自己与其他学科的连接点,思考如何在那些学科中与它们合作,如何承前启后地衔接工作。
例如,在教育方面,经济学如何在哪个点上与教育相结合,共同解决人类的问题?比如,教育可以教导人认识什么是真实价值、什么是虚假价值,懂得思考和分辨什么是生命品质、什么不是。然后与经济学携手,共同促进人类的发展。
最后一点,经济活动占据了人类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人类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经济活动。
如果要让经济学在解决人类问题方面发挥真正的价值,就必须让所有的经济活动,无论是生产、工作、消费还是分配,都成为创造生命品质和发展美好生活潜能的活动。
我们可以让每一项经济活动,都同时成为提升生命品质的活动。这是让经济学在解决人类问题方面发挥真正价值的一个途径,即让所有经济活动都同时成为提升生命品质的活动。
说得更确切些,正确实践的经济活动,其本身就是为了发展生命品质和提升潜能的活动。我认为这是佛法经济学的核心要点,我今天只谈了一些主要的核心思想。
我的讲座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到此告一段落。希望这次共同举办的活动,能够展现出我们高尚的情操,如感恩之心和团结精神等,并以此激励大家,让我们在履行各自职责时,为个人和集体的利益与幸福,继续努力,直到永远。
特别篇章
佛法经济学的一些基本原则
(中道经济学)
1. 以智慧消费
消费是整个经济过程的(逻辑)起点,因为生产、交换和分配都是因消费而产生的。
同时,消费也是整个经济过程的(现实)终点,因为生产、交换和分配的最终成果都体现在消费上。
消费者作为经济过程的利弊承受者,应当拥有自由,能够自主地做出选择和决定,以便从消费中获得真正的利益。因此,消费必须是以智慧进行的消费,这样的消费才有效率。
以智慧消费将使消费者成为决定经济过程中其他因素的主导者,并使消费本身乃至整个经济过程达到恰到好处的平衡,实现真正的利益。
举一个以智慧消费的简单例子,比如在吃饭时,消费者意识到自己:
- 作为社会的一员,其需求受到社会影响的刺激,如价值观等。他可能会为了显示社会地位、追求时髦,乃至为了娱乐而消费。
- 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其需求由自然界的因缘和合所决定,必须通过消费来维持生命、保持身体强壮、健康无病、生活安乐,并拥有一个能够过上美好、有创造性生活的身体。
如果消费者知道,吃饭的真正需求是第二点,即生命的需求,他就会为了让身体强壮、健康圆满、能够过上美好生活这个目标而消费,简而言之,即为了生命品质。
因此,这样的消费者会以满足生命需求、获得生命品质为主要目标或必要前提来进行消费。至于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满足社会性的需求,则被视为次要的补充,会酌情考虑。
这样的消费,称为以智慧消费。它能让消费者从商品和服务中获得符合事实的、正确的利益。
如果用传统的经济学术语来说,消费就不仅仅是“使用商品和服务来满足需求,以获得一种空泛的满足感”,而是: > 消费是使用商品和服务来满足需求,以获得满足感,并且清楚地知道这将带来生命品质的提升,即为生命带来符合饮食等消费行为真正目的的良好结果。
因此,以智慧消费是正当或“正命”经济学的核心或中心,因为它能使消费的数量和种类达到恰到好处,以满足需求并实现消费商品和服务的正确、真实的目标。
同时,以智慧消费将成为一个标准,用以调控生产和调整其他经济活动,使其达到适度,防止和纠正社会中错误的价值观,如奢侈浪费的风气,并减少对社会和自然的伤害,避免资源的浪费和过度污染。
相反,缺乏智慧的消费,即不经思考、不了解消费商品和服务真正目的的消费,例如仅仅为了满足社会价值观中的炫耀、攀比等需求而消费,不仅无法实现消费的真正目标,还会造成浪费、空耗,导致对同胞的伤害和对环境的破坏。
更有甚者,缺乏智慧的消费,尽管花费巨大,却反而破坏了作为消费真正目标的生命品质。例如,消费奢华的食物,花费上万泰铢,结果却损害了健康,引发疾病,摧残了自己的身体和生命。而以智慧消费的人,可能只花50泰铢,却能从消费中获得实现消费目标的利益。
尤其在当今这个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的商业经济全球化的时代,生产领域的经济活动已经遥遥领先。
通常情况下,生产者扮演着服务消费者或满足消费者需求的角色,消费者是生产的决定者。但现在,情况反了过来,生产者对消费者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以至于生产者能够决定消费,使消费成为满足生产者商业需求的行为。他们通过煽动需求、制造新的消费价值观来操控消费者,这对消费者以及整个世界(包括人类世界和自然世界)都并非真正的益事。
优秀的、有创造力的生产者,会创造出新的产品,帮助消费者在满足自身需求方面拥有更好、更多的选择,特别是那些能拓展智慧维度、支持生命发展和社会进步的新事物。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符合了“经济作为助缘”的原则,即经济在整个因缘和合的体系(一个所有事物、所有方面都相互关联、相互依存、相互影响的整体系统)中,扮演着促进和支持的角色。这个体系涵盖了生命、心灵、社会乃至整个自然,使人类文明得以良好地发展。
但现在的问题是,生产将消费者视为猎物,通过煽动对感官享受的欲望,让人们沉溺于消费,以增加生产者的利益,同时却在破坏消费者自身的生命品质,并损害整个良好生存体系的完整性。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消费者自身的发展不足,或其发展跟不上文明的步伐,至少他们不是聪明的消费者,缺乏与生产者进行智慧层面竞争的能力。
特别是在发展中国家,如果不能将人民培养成有足够数量的、能够以智慧消费的群体,那么民众就会被发达国家的生产型商业体系所麻痹和引诱,陷入被自身贪爱所奴役的价值观陷阱中,无法从“欠发达”或“发展中”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社会出现所谓的“经济繁荣”,那也只是具有欺骗性的数字繁荣,它掩盖了衰退,让脆弱和腐朽得以持续更久,也更难纠正。
因此,必须对消费者进行发展,使其能跟上生产者和商业潮流的步伐。要让生产者仅仅扮演其应有的角色——商品和服务的提供者,而消费者则懂得运用智慧和判断力做出决定,使消费实现真正的利益,并保持自身的独立性,成为决定经济活动过程、使其服务于人类真正目标的主导者。
因此,这种以智慧消费,可称为恰到好处的消费,它是恰到好处的经济学或中道经济学的核心。它应成为受过教育、自我发展、拥有文明的人类的经济学。
换言之,以智慧消费是佛法经济学的起点和核心,因为它是经济的实质,是决定和控制从生产到广告等所有经济活动过程的因素,使其保持为一种良好的、具有创造性的经济。
简而言之,以智慧消费是正命的真正体现,是构成圣道(即美好生活方式)的组成部分。
需要强调的是,中道经济学,特别是在以智慧消费方面,必须与人的发展(即教育)同步进行,并与佛法经济学的其他原则相互成为助缘。
2. 不伤害自己,不伤害他人
这里的“自己”,指的是每一个人: 1) 作为自然一部分的生命。 2) 作为社会一部分的个体。
这里的“他人”,指的是: 1) 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类群体,即自己所处的社会。 2) 生态系统,包括环境或整个世界。
这个标题的含义本身已经相当清晰,无需过多阐述。只需说明,人作为社会和整个环境系统的一部分,要想生活得好、幸福,除了不伤害自己,还必须成为一个有益的、促进性的组成部分,不对自己所依赖的系统造成损害和衰退。因为那个系统的良好存续或其所遭受的苦难与困扰,最终都会影响到自己。
不久前(大约在1970年或佛历2513年之前),可以说经济学完全不关心环境问题,因为它认为这超出了自己的范畴。
但此后不久,经济学就被现实所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即开始高度重视环境的健康和可持续发展。因为过去的经济活动,是造成当今世界(包括人类世界和自然世界)所面临的所有环境问题的主要因素。
但经济学不应该等到被现实所迫才去关注各种问题。因为事实上,所有问题都是相互关联的,而经济在那些经济学可能尚未关注的领域也扮演着重要角色,例如经济对生命健康(well-being)的作用,这不仅仅是有吃有穿,也不仅仅是财富或物质上的富足(在可能被狭隘理解的意义上)。
就像环境问题一样,它就是一个警示,提醒我们经济学必须与支持人类整个良好生存的体系相连接,包括生命、社会和环境。
在结束这个话题之前,有一点值得提出作为观察,即“不伤害自己”并不仅仅意味着不让自己挨饿受冻,有足够的衣食住行和便利设施,生活安乐就行了。它还包括戒除那些对自身生命有害的经济行为,即使是无意的或不知情的。例如,不懂得以智慧消费,消费不知量或不知足。
就像经常举的例子,有些人可能会花很多钱,消费奢华的食物,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或社会中炫耀地位的价值观。但吃了那些食物后,并不能满足生命的需求,反而有害健康,短期或长期地损害自己的身体。这也叫做伤害自己。
在这个意义上,“不伤害自己”指的是以智慧消费,以满足生命对健康等的需求,如前所述。
另一种伤害自己的行为非常重要,因为它关系到人性以及拥有美好生活——这是经济活动的真正目标。也就是说,人是一种可以被训练和教育的特殊动物,并且可以通过这种训练和教育过上美好的生活,成为高尚的生命。
人可以通过训练和教育,使自己的身、语行为更加优雅、娴熟,做事更有效率;使内心充满美德,能力更强,更加快乐;使智慧增长,理解事物的真相,能够创造文化艺术和智慧的成果,乃至引导心智达到真正的和平与自由,从而让生命更加美好。
消费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资料,是支持人发展上述潜能的助缘。
但如果人放任自己缺乏这些消费品,或者以愚痴消费,沉溺于感官享受,从而断绝了自己训练和发展潜能的机会,这也叫做伤害自己。
在当今时代,人类社会的一部分在物质消费方面可以说是非常富足了。但他们没有将这些物质条件作为发展自身潜能、让生命达到更高尚、更快乐的境界的机会,反而有许多人沉溺于奢侈的消费中,放逸度日,将自己生命的潜能白白浪费掉,实在令人惋惜。
因此,人必须生活在一种经济基础之上,这种经济不仅不伤害他人,也不以上述意义伤害自己。
3. 经济作为助缘
现代化的发展一直强调经济的扩张和增长,即追求物质财富或消费品的富足。
直到大约佛历2530年(公元1987年)左右,通过联合国的宣布,全世界才广泛、明确并正式地承认,过去的发展是不可持续的发展。
人们也普遍承认,不可持续发展的主要原因是错误的经济发展模式,即不考虑对环境的影响,并且是一种不平衡的发展,未能与人的发展相结合。
然而,尽管承认了错误,但真正意义上的、符合这一认识的修正却并未出现。那种强调经济财富、缺乏整合、不平衡的发展模式仍在继续。可持续发展和平衡的、整合的发展,仍然只是口头上的说辞或炫耀的资本。
导致问题至今未能解决的原因,可以说是因为解决问题的原则尚不明确,对出路也缺乏信心。但这些还不是真正的根本原因。
真正的根本原因在于,解决问题的方式与人的心态相悖,或违背了人的欲望。
过去的经济发展模式,已经培养了一种心理习惯,让人们将物质财富或经济繁荣视为生命和社会的目标,并将幸福的希望寄托在拥有尽可能多的消费品上。
简单来说,当今时代人们的主流观念,就是将经济或物质富足视为目标。
我们必须承认,经济或物质消费品对于维持人类生命至关重要且必不可셔。但不仅如此,经济或拥有物质的重要性还远不止于此。
如果经济出现问题,从缺乏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资料开始,人就无法在精神和智慧层面进行更高层次的发展和创造,而这正是文化和文明的真正内涵,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真正价值。
这意味着,经济或物质消费的富足并非人的目标,而是一种助缘(ปัจจัย),既是为了让人能够生存,也是为了让人能够创造和达到更高尚、更美好的境界,即人所具有的、可以发展的潜能。
这就像佛陀让人给饥饿的牧牛人提供食物,让他先填饱肚子,以便他有精力听闻法教,并迈向更高层次的精神和智慧成长。
如果人将经济视为目标,他就会将希望和幸福寄托在物质消费品上,并忙于追求物质,使生命和社会沉溺于对这些消费品的迷恋中,加剧世间的伤害。这无异于“钱财流通,是为了让罪恶滋生”。
如前一节所说,令人惋惜的是,那些人将生命局限于此,没有发展自己拥有的潜能,以达到更高尚、更美好的价值,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潜能,成了一种没有品质的繁荣。
这种情况,就像曼陀多王的故事一样,一个贪婪的人,寿命再长,再多的物质消费品也无法满足他的需求。
(而在马尔萨斯的情况中,当人口不断增加,物质消费品的增长也赶不上满足需求的增长。)
如果经济学要在创造人类文明中扮演有益的角色,就必须将经济或物质发展视为一种助缘,以支持人更有条件或更好的机会来发展自身潜能,从而能够进行创造并达到更高层次的精神和智慧成长,这才是符合人之为人的价值,也才能使文化和文明更加精进。
经济学或许会按照其在专业化分工时代的惯例,断然宣称这样做超出了经济学的范围,经济学只关心如何让人拥有足够的物质消费品来满足经济需求。
但这种自我割裂是不可能的,因为任何经济活动都无法摆脱人的生命观和世界观的影响。而且,这种自我割裂的时代已经过去,正如经济学已经将环境问题纳入其研究范围一样。
既然承认了外部自然生态系统的重要性,经济学就无法回避对生命问题的关注,也必须与其他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领域相联系。
消费是经济活动过程的终点,然后又成为与自然关系中问题的起点;同样,消费作为满足个人需求、带来满足感的终点,然后又成为生命发展、走向成长和创造的起点。
大约六十年前,一位泰国经济学家在他的书中写道,大意是:从经济学的角度看,一尊佛像和一筐肥料(的价值)是没有区别的。
我引用这句话并非为了批评,而是为了说明,那是一个专业化、条块分割的学术思想盛行的时代。这也是一个例子,用以表明经济学是一门科学,因此是一门价值中立(value-free)的学科。
我们暂不讨论这句话本身是否也暗含了价值判断,但现在我们必须说,那个以条块分割和只关注物质层面的科学观念为导向的时代,正在结束或过时。学术已经发展到了一个人类意识到需要连接关系、มองเห็น整合的时代。
经济学要想实现其自身的目标,或者顺应时代发展的机遇,现在重要的任务可能不再是努力表现自己的价值中立,而是: > 一项重要的任务,应该是区分并连接,指明价值中立的部分,如何与涉及价值的部分相协调。
这并非意味着经济学必须去研究所有领域,变得泛滥。经济学仍然是一门专业学科。
而是指经济学必须抓住协调、连接、传递的要点,与人类智慧的其他领域相连接,目标是共同支持人过上美好的生活,生活在和平的社会和宜居的世界中。
如果人在经济繁荣中拥有了富足的物质,却沉溺其中,白白浪费了潜能,生活和社会变得堕落,成了一种没有品质的繁荣——人得到了物质,却失去了人性——那么经济学将难逃再次被称为“沉闷的科学”(dismal science)的命运,且其含义比西方人最初所说的更深。
但如果经济学能让人如前所述,将经济视为一种助缘来处理,那么经济学就: * 不会停滞于努力让经济富足,以满足某些人或群体的享乐;而是 * 致力于让经济充足(พอเพียง),使每个人都有条件去创造美好的生活、社会和世界。
这样的经济,不是沉溺于自我享乐的自由主义,也不是在严格压抑下强求平等的社会主义,而是能够满足多样化的、正在自我发展的人们的需求的充足,在文明各组成部分都富足的环境中。
如果经济学能这样将经济视为一种助缘,那么它将在创造人类文明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符合其应有的目标,也才配得上它在泰语中的名字——“เศรษฐศาสตร์”(Setthasāt),意为“高尚的学科”。
4. 顺应人性
与经济问题密切相关的一种心态或动机,是“想要得到”,即所谓的贪婪(greed)。
一些经济学家认为,贪婪是人的本性,因此,让人们以贪婪为动机从事经济活动并无不妥。
更有甚者,一些人认为应该鼓励贪婪,因为这能激励人们勤奋,进行激烈的竞争,从而使经济活动充满活力,例如能够大幅提高产量等。
说贪婪是人的本性,这话是对的,但不完整,缺乏分类辨析,是片面的看法,是对人性的理解不够充分。这只能算是一种口头上的想当然,并未经过真正的研究,这也是导致经济学难以解决人类问题的一个重要弱点。
关于“贪婪是人的本性”这一说法的几个缺陷观察如下:
甲)贪婪确实是人的一种本性,但它只是人的一种本性。人还有许多其他的品质,包括与贪婪相反的品质,例如慈悲、慷慨、乐于助人甚至牺牲奉献,这些也同样是人的本性。
乙)有些人认为人的贪婪,就像其他动物如大象、马、牛、狗、老鼠、猪、猫等的贪婪一样,是它们的本性。但实际上,两者并不相同。其他动物(畜生)的“想要”是基于本能,当满足了吃、住、繁殖等基本需求后就停止了。
但人的贪婪,经过思维能力的ปรุงแต่ง(加工、塑造),其范围在数量和程度上都得以扩大,例如可能导致无限的暴力。一个人的贪婪,可能导致数百万人被屠杀,可能引发毁灭性的战争,给同胞、社会、自然乃至整个世界造成无法估量的灾难。
更有甚者,为了满足贪婪,人可能会用各种复杂的、欺诈性的手段,这是其他动物所没有的。因此,如果处理不当,贪婪会引发巨大的问题。
丙)一些经济学家甚至认为贪婪是好事,因为他们认为这能让人勤奋,如前所述。有时甚至误以为整个经济学界都持此观点。
但即便是主流的重要经济学家,也知道贪婪是恶。
例如,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就认为贪婪是一种恶,只是人类还需要暂时利用它一段时间(“至少再过一百年”)。他认为,对金钱的贪婪还需要继续存在,直到经济增长到足以满足人类需求,并有能力消除贫困为止。
(很多人可能会说,对于现行的经济模式,如果按凯恩斯说的等下去,再给五百年,或者让经济再增长五百倍,也无法消除贫困。)
但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两点:
丁)那些经济学家不理解贪婪的本质,不了解其真实含义,看得模糊不清。他们首先就不知道,“想要”这种需求是有区别的。在基础层面上,至少可以分为两种,从以下例子可以看出:
- 小明打扫房子,因为想让房子干净。
- 小强打扫房子,因为想得到零食作为奖励。
- 一位学者写书或做研究,因为想让人们了解某个问题,从而能够共同解决问题或为社会做出创造性贡献。
- 另一位学者写书或做研究,因为想获得分数以晋升或得到一笔报酬。
在这两组例子中:
- 第一种“想要”,是希望促成某件事的发生,这是对行为的直接结果的需求。 这种需求一旦产生,就直接导致了行动,即“想做”(在此特指为了好的结果而做,或做好,即所谓的创造 = 渴望创造)。
- 第二种“想要”,是希望获得某个已有的东西来占有或消费,但自己对该物尚无权利,并且有条件规定,必须做某件事(另一件不同的事)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种需求产生后,并不直接导致(创造性的)行动,而是让人想方设法去争取,特别是受条件所限,必须(做这件事)才能得到(那个东西)。这称为“想得”,他是因为受条件所迫而做,因为他并非直接需要行动的结果(例如,他不需要干净),而是需要满足条件后的结果(例如,想得到零食奖励)。
所谓的贪婪或贪(Lopa),指的是第二种“想要”,即“想得”。
而第一种“想要”,有其专门的名称,叫“善法欲”(Chanda),意为“想做”,指希望促成某种好的结果。有时也称为“渴望创造”(包括渴望了解)。
由于贪婪只是“想得”,贪婪的人并不想做,也不需要行动本身的结果。他只有在“必须做才能得到”的条件下才会去做。如果能不劳而获,那最符合他的愿望。
因此,当他必须做时,他是无奈地、不情愿地去做,即在痛苦中工作,并且不情愿。这就需要建立一套复杂的、可能腐朽的强制监管体系。
此外,如果能逃避,他就会逃避,会想办法不劳而获。因此,这导致了社会上各种形式的腐败和伤害。
既然贪婪,即“想得”(以及“想做”,即“善法欲”),在人的生活中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特别是作为经济活动的引导和驱动力,那么它对经济就至关重要。如果经济学要让经济为人类生活和社会带来益处,就必须正确地认识和处理它,而这一点又与接下来的一点相关。
戊)西方思想倾向于以一种静态的眼光看待人性。当今的经济学,沿着西方思想发展而来,因此也将贪婪和其他需求视为一成不变的,似乎永远都是那个样子,并且只专注于满足那一种需求。
但实际上,人性是可以改变的,而这正是最关键的一点。
人性的本质是,人是一种可以被训练、教育和发展的特殊动物。 而这种训练和教育是每个生命的责任,也是社会的任务。
训练和教育是管理人类生活和社会的核心,是为了实现美好的生活和社会的和平。这是使人能够成为高尚的生命,并拥有繁荣的文化和文明的特殊品质。
尤其关键的是,与经济学密切相关的,是需求的问题,包括前面提到的两种“想要”,它们都是可以调整和发展的。
需求在发展和调整后,不仅会改变行为(包括经济行为),还会成为引发许多其他变化,包括幸福感发展的助缘。
这种品质的发展,就是人的素质发展,它与经济发展相辅相成,相互成为助缘,共同促进正确意义上的人的发展。
举个小例子,比如在工作中,当我们通过培养对工作的善法欲来发展需求,或将“想得”的贪婪转变为“想做”的善法欲时,工作的意义和对工作的态度都会改变:
| “想得”(贪) | “想做”(善法欲) | ||
|---|---|---|---|
| • 工作是获得所欲之物的条件 | • 工作是实现所欲结果的过程 | ||
| • 在痛苦无奈中工作,等待下班找乐子 | • 工作本身就是快乐,乐在其中 | ||
| • 在痛苦中工作,为了赚钱买快乐(间接方式) | • 工作是快乐,赚到钱更添快乐(直接方式) | ||
| • 工作是利益体系中的一种交换 | • 工作是为了生活和社会的创造与问题解决 |
这一点我先作为一般原则提出,暂不深入细节。
但仅就以上所说,也已经指明了经济管理和治理的方向:经济管理者和国家治理者,首先必须看到并承认一个事实: > 在任何一个时间点,社会中的人,其发展水平是不同、不平等的。 他们的行为、心态、智慧、知识、理解、需求以及获得幸福的能力都不尽相同。
管理者或治理者: 1. 必须配置经济资源,提供适合不同发展水平人群的服务和支持,满足他们不同的需求,只要不造成伤害,不违反正义。 2. 同时,也要支持每个人向更高层次发展,而不是倒退或停滞不前。
当然,根据这一原则,管理者和治理者也清楚地知道,在任何一个时期,发展到更高层次的人数较少,而发展水平较低的人数较多。
例如,在贪婪这个问题上,管理者清楚地知道,社会中有一小部分人,他们是求知者和创造者,有强烈的“想做”的善法欲,他们的快乐在于探索知识、追求智慧和进行创造性的工作。
这个群体虽然人数少,但他们是创造生活和社会繁荣、发展真正文明的人。
但大多数人,素质发展尚浅,缺乏善法欲,求知和创造的欲望不强,主要从物质消费中寻求快乐,以“想得”的贪婪为主要驱动力,这使他们倾向于逃避劳动,即希望不劳而获。
基于这样的认识,明智的管理者就会设计和管理社会,使其顺应这种差异的现实,以取得最好的效果。
-
对于大多数以贪婪为动机的人,他们想得到,但不想做,会想方设法不劳而获,例如:
- 甲、求神拜佛,等待神迹。
- 乙、寄望于意外之财,如赌博。
- 丙、乞求他人,等待别人的施舍。
- 丁、贪污腐败,通过欺骗、诈骗等手段获取。
- 戊、利用权力压迫、欺凌、剥削他人。
- 己、过着奢侈浪费的生活,沉溺于消费。
对于这大多数人,管理者的做法是: * 甲、建立条件体系,使每个人都必须通过劳动才能获得回报,即必须工作才能赚钱。 * 乙、制定辅助措施,例如: * 建立监督、执法、惩罚体系,惩治违反规则的人。 * 严厉打击腐败,防止欺压行为。 * 清除不良场所,杜绝欺骗和引诱人不劳而获的源头。 * 采取各种策略,激励人们,防止懒散和放逸。
使这套条件体系有效运行的关键机制是: 1) 法律法规必须神圣不可侵犯,并且要有效执行,取得实效。 2) 条件的设计必须巧妙,能够控制和引导贪婪,使其最大程度地转化为创造性的工作成果。即,越贪婪,就越需要完成目标工作。
- 对于有善法欲的人,他们因求知和创造的欲望而工作,从探索知识、追求智慧和忘我地进行创造性工作中获得快乐。他们虽然人数少,却是社会真正的创造力量。管理者必须关注、寻找并大力支持这类人。
- 如前所述,人性是可训练、可发展的,普通人身上都混合着善与恶的潜能,特别是那两种对经济影响巨大的“想要”。
- 如果人有“想做”的善法欲,就会培养出对工作的热爱、生产者的习惯,以及坚强、自律等品质。
- 但如果人有“想得”的贪婪,社会就会面临消费主义、奢侈、腐败、软弱、缺乏纪律、肤浅等各种衰退问题。
如果人们普遍缺乏善法欲而充满贪婪,再加上法律不彰、条件体系无效,那么这个社会将岌岌可危。
因此,政府或管理者必须促进和提供机会,配置资源支持民众的教育,以期能将贪婪转化为善法欲的助缘,或减少贪婪、增强善法欲。特别是要促进善法欲,即对知识和创造的渴望,使其更加强烈,并建立一套严谨、有效的条件体系,以产生真正有益于生命和社会发展的成果。
人性这种动态发展的特性,还有很多值得探讨的地方。例如,当人发展水平较低时,他的幸福更多地依赖于物质消费。但随着人精神和智慧水平的提高,他的幸福对物质的依赖就会减少,变得更加自由。社会管理必须顺应人性的这一现实。
另一点需要强调的是,根据人性,当没有痛苦和威胁时,如果生活安逸,人就倾向于变得懒散、沉溺和放逸。
因此,管理者的一个责任,就是制定措施,激励社会保持不放逸。这是防止衰退、创造繁荣的一个关键因素。
以上只是举例说明,如何根据人性的现实来管理社会。
5. 在自然的相互关系中整合
这个标题含义广泛,虽然此处并非深入阐述的时机,但由于与其他话题相关,在前面的章节中已有多处提及。在此只作纲要性说明。
此处的要点是,佛法认为,万事万物都存在于自然的相互关系体系中并依此运行。
即使是主观的心理状态,如人的思想、想象,以及人类的社会活动,这些在当今被认为不属于自然、不属于科学范畴,而被分出来作为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来研究的领域,佛法也认为它们同样在自然的范畴之内,只是复杂程度更高而已。
关键在于,关于人和社会的问题,我们最终必须认识到,它们与自然的其他部分是相互作为因缘、相互关联,并构成一个统一的体系。
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人类的所有知识和学科,不仅会相互割裂,而且每一门学科自身也会有缺陷、不完整。就像科学,只研究自然的物质层面,而将其与其他相互依存的组成部分分离开来,导致即使对物质本身的理解,至今也仍不充分、不清晰。
这样说,也等于是在告诉大家,佛法经济学具有整体性,它与人类所有其他的科学和活动领域相整合。这一点也可以作为总结。
将人和社会的问题纳入自然相互关系体系的连接点,就在于人本身。也就是说:
人本身也是自然的一种或一部分,但却是具有特殊品质的一部分。
人的特殊品质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意志(เจตนา,cetanā)和智慧(ปัญญา,paññā)(有时在某些阶段甚至被称为般若、菩提,但其本质都是智慧)。而这些特殊品质,也都是自然的。
人类世界或社会之所以呈现各种形态,正是源于人的这些特殊品质,与自然整个相互关系体系中的其他组成部分相互作为因缘而产生的。
人必须认识和理解人自身的这些特殊品质,并看透它在自然整个相互关系体系中的因缘和合(paccayākāra),这样,所有学科才能融会贯通。同时,人类所有问题的真正解决,以及人类文明等各种创造,也才能达到其目标。
经济也是那个所谓的整体、即因缘和合的相互关系体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因此,经济学必须看到经济在那个相互关系体系中的因缘和合,至少在两个层面或范围内:
- 经济与人类社会其他方面活动和现象之间的因缘关系,例如与价值观、文化、道德、健康、政治、教育等的关系(过去多关注政治,而忽视了其他大部分方面)。要让经济和谐地融入生活方式,并有助于实现更美好、更自由、更幸福的生活。
- 经济与人类生存三大组成部分之间的因缘关系,即个人生命、社会和环境。换言之,经济必须支持人在宜人的自然环境中,在和平安宁的社会里,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这才是真正可持续的发展。
经济学必须能够看到并帮助支持不同层面的相互关系体系,协调各种助缘,使其达到恰到好处的平衡,从而整合并实现上述目标。这也就是所谓的中道经济学的重要原则。
中道经济学的基本原则还有其他,例如,协调社会开放式的发展与个人生命封闭式的发展,使其相互促进。但我想,暂时先说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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