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的大脑:一种理解成瘾的全新革命性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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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broken Brain: A Revolutionary New Way of Understanding Addiction - Maia Szalavitz
完整的大脑:一种理解成瘾的全新革命性方式 - 玛雅·萨拉维茨 - 摘要

本书颠覆了对成瘾的传统看法,提出它既非道德沦丧,也非大脑疾病,而是一种与学习和发展密切相关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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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手记

在写作关于成瘾的话题时,语言是一大挑战,因为它充斥着污名化和不准确的词汇。在描述其他精神疾病时,“以人为本”的语言已成为主流,人们认识到完全用疾病来定义一个人是不人道的。然而,在成瘾报道中,像“瘾君子”、“酒鬼”这类贬损性词语依然普遍存在。

因此,在本书中,我尽量使用“成瘾者”或“酒精中毒者”来代替“瘾君子”或“酒鬼”。此外,我避免使用“滥用”一词来描述毒品问题,除非是引用政府机构的名称或过时的精神病学诊断。更合适的词是“药物不当使用”,因为它不会自动将使用者与虐待儿童或家庭暴力等行为联系起来。

在谈到自闭症时,我采用了“自闭症人士”的说法,因为这是许多自闭症倡导者的首选。他们认为自闭症是其身份的核心部分,说“患有自闭症的人”就像说一个女人是“拥有女性特质的人”一样别扭。

最后,书中的回忆部分,为保护隐私,所有人名均已更改。


引言

我躺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塞梅尔神经科学与人类行为研究所的脑部扫描仪里,金属管的狭窄空间让我想起棺材和地震,内心充满幽闭恐惧。我来这里是为了参与一项实验,希望能更深入地理解成瘾——我自己的成瘾史,以及成瘾的普遍意义。我曾是一个“天才儿童”,常春藤盟校的奖学金生,为何会沦落到每天注射可卡因和海洛因多达40次?我又为何能在23岁时成功戒断,而许多人却做不到?

今天,我们对成瘾的看法和处理方式与80年代相比并无太大变化。我们仍旧在过时的观念中兜圈子,执行着毫无效果的刑事定罪策略。

本书旨在提出一个全新的视角:成瘾并非罪恶或选择,但也不是像阿尔茨海默症那样的慢性脑部疾病。 相反,成瘾是一种发育障碍——一个关乎时机和学习的问题,它更类似于自闭症、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ADHD)或阅读障碍。

这些障碍中的重复性行为,往往被误解为问题的根源,实际上它们是应对机制,是个人在充满威胁和压倒性环境中寻求安全的尝试。同样,成瘾行为通常是对安全的寻求,而非叛逆或自私。

成瘾并非仅仅因为接触毒品而产生。 它是一种学习关系,涉及接触药物或成瘾经历的时机与模式、个人的先天倾向、文化与物理环境,以及社交与情感需求之间的相互作用。大脑的成熟阶段至关重要:90%的药物成瘾始于青春期,并且大多数在30岁前结束。

从这个发育性学习障碍的角度来看, implications 是深远的。

  1. “禁毒战争”是无用的。 只有10-20%的尝试过海洛因或冰毒等药物的人会成瘾,而这个群体通常有童年创伤史或已存在的精神疾病。打击某种特定药物,就像试图通过禁用一种肥皂来治疗强迫性洗手一样,治标不治本。
  2. 成瘾不一定是终身问题。 大多数可卡因、酒精和处方药成瘾在30多岁时结束,且多为未经治疗而自行戒断。这与ADHD有相似之处,大约三分之一到一半的被诊断儿童在成年后不再符合标准。

本书挑战了“成瘾者大脑已损坏”和“成瘾型人格”的观念,提供了一种思考毒品、渴望和强迫行为的新方式。

在扫描仪里,我知道我所有的经历都以某种方式刻录在我的大脑中。我成瘾前的风险、药物带来的化学变化、25年的康复经历以及所有的人生体验,都在我的大脑中留下了痕迹。我希望通过我的经历和科学研究来阐明,学习在成瘾中至关重要。

不理解成瘾的真实性质,让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它使我们无法有效解决毒品问题,让关于成瘾的辩论停滞在“犯罪还是疾病”的无休止争论中。事实上,研究表明,成瘾是所有精神疾病中康复几率最高的之一。

正确理解下,成瘾者的大脑并未“损坏”,它只是经历了一条不同的发育路径。 就像ADHD或自闭症一样,这是一种“布线差异”。随着年龄增长,成瘾者康复的几率实际上在增加,而非减少。这在发育障碍的框架下更容易理解。

此外,改变已成习惯的行为极为困难,尤其是在恐惧和威胁之下。惩罚只会让人学会如何逃避惩罚,而不会改变行为倾向。社会支持、同理心和积极激励远比惩罚有效。

将成瘾视为一种学习障碍,能解答许多难题,例如为何成瘾者能做出看似自由的选择(如藏匿毒品),却无法在弊大于利时改变习惯。它解释了为何文化和基因都有影响,为何就业和爱情等因素对康复的影响远大于对癌症等生理疾病的影响。

本书将通过我个人的案例,深入探讨学习在成瘾各个方面的作用——从药物使用模式导致的分子层面大脑变化,到药物与特定线索和记忆之间的关联。我的故事虽独特,却揭示了学习在成瘾过程中的普遍性。我们将看到,爱与成瘾源于相同的大脑回路,这就是为何关爱与连接对康复至关重要。

为了摆脱过去一个世纪主导毒品政策的惩罚性方法,我们需要一种新的理解。只有了解成瘾的真相,我们才能找到克服它的更好方法。


第一章:针尖

海洛因是唯一真正有效的东西,唯一能让他停止在无解问题的仓鼠轮上奔跑的东西。— 爱德华·圣奥宾,《坏消息》

1988年7月,我的生活缩小到了一个针尖。我和男友马特住在一起,靠贩卖可卡因维生。那年夏天是我生命中最好也是最坏的时光。好的是,到了8月,我将成功戒掉可卡因和海洛因;坏的是,我绝不推荐任何人经历成瘾和早期康复的痛苦。

我当时23岁,因1986年的一项可卡因指控而保释在外,面临着纽约州洛克菲勒毒品法规定的15年至终身监禁的强制性最低刑期。很少有人会预料到,一个3岁就能阅读、被评为“最有可能成功”的常春藤盟校学生,会落到如此地步。

人们总想说自己不是“典型的成瘾者”,暗示“典型”的成瘾者不是白人、女性、受过教育或来自中产阶级。但我不会这么说。“典型成瘾者”的概念本身就是一个在种族主义时期形成的残酷刻板印象,它阻碍了我们真正理解毒品问题。

在80年代,人们强调“生理成瘾”和“心理成瘾”的区别。前者被视为医学问题,即身体对药物产生依赖;后者则被视为道德问题,意味着意志薄弱和自私。但事实是,对药物的生理需求远非问题的核心,心理和学习的影响要大得多。

那年夏天,我和马特住在阿斯托里亚一套脏乱不堪的出租屋里。毒品用具、脏衣服和垃圾随处可见。马特变得偏执,总担心消防员能探测到他吸食可卡因产生的烟雾。

我每天早上都告诉自己不再注射可卡因,然后去美沙酮诊所。我以为这个为期六个月的计划能帮我戒掉海洛因。我曾相信成瘾是生理问题,美沙酮可以解决。然而,诊所给我的剂量太低,并且过早地开始减少剂量,这导致我一边减少美沙酮,一边增加海洛因的用量,整个过程毫无用处。我感到绝望。

于是我改变了策略,说服自己美沙酮让戒断过程更糟。我计划完成美沙酮戒断后,再用几周海洛因“清除”体内的美沙酮,然后一劳永逸地戒掉所有毒品。当然,这个计划总是从“再来一针”开始。

那一针很快就会变成几十针。最初的兴奋感早已被偏执和恐惧所取代。欲望变成了痛苦,只会引发更多徒劳的渴望。心慌意乱、浑身颤抖时,我知道唯一能让我平静下来的是海洛因。于是,为了买到海洛因,我又得冒着被捕的巨大风险,因为我的保释金是以我父母的房子作抵押的。

拿到海洛因后的第一针是天堂般的。可卡因带来一阵兴奋,随后海洛因的温暖和谐感笼罩全身,每个细胞都感到平静、安全和被爱。但不幸的是,很快我又会渴望再来一针可卡因,陷入“再来一针”的强迫性循环,直到可卡因的焦虑完全压倒海洛因的镇静效果,迎来又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又是从美沙酮诊所的羞辱开始。诊所的管理方式充满了对我们的不信任和敌意,仿佛我们都是罪犯。当我意识到戒断失败,请求延长美沙酮治疗时,却被告知我的海洛因使用史不够长,不能接受长期治疗,而且我的可卡因用量太大。换言之,我因为表现出成瘾症状而被拒绝接受成瘾治疗。

尽管如此,我当时仍未将自己视为一个真正的成瘾者。

直到8月4日,这一天改变了一切。我没有美沙酮了,又回到了海洛因和可卡因的循环中。那天下午,我和朋友希瑟去下东区买海洛因,结果买到了假货。一连试了几包,都没有任何效果。

我的心智在这一刻发生了改变。我开始乞求希瑟的男友比弗,一个我并不喜欢的人,把他手里的几包不同品牌的海洛因给我,希望能有一包是真的。我当时身无分文,戒断症状正步步紧逼。比弗并不依赖海洛因,对他来说只是当天无法嗨一下,而我却会生不如死。

但他不肯。在极度恐慌中,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可以试着引诱他来换取毒品。

这个念头让我震惊。出卖身体换毒品的想法,对我来说是如此陌生和不可思议,它立刻迫使我面对一个我一直逃避的事实:我是一个堕落的成瘾者。 我跨过了自己划定的界线,进入了那个我曾认为属于意志薄弱者的“异域”。

就在那一刻,我仿佛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生活。公寓的肮脏、我自身的狼狈,一切都清晰可见。我决定寻求帮助。

第二天在法庭上,我告诉父亲我需要帮助。他总是会出现在法庭上,无论我看起来多么无助。我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像个癌症病人。法官后来说,如果那天我不主动求助,她也准备将我关起来“为我好”。

那天晚些时候,我开始了住院戒毒。1988年8月4日,是我康复的开始。改变我想法的,并非法律压力或健康恶化,而是我突然意识到,我符合了自己为“成瘾”设定的标准。 我不是在“人生最低谷”时停下来的,而是在我诊断出自己是成瘾者,或者说,在我学会了自己是成 لجش时,才停了下来。


第二章:成瘾简史

我在我有时疯狂沉迷的刺激物中绝对没有得到任何快乐。我并非为了追求快乐而冒着生命、声誉和理智的危险。这是一种绝望的尝试,为了逃避痛苦的记忆,逃避无法忍受的孤独感和对某种奇怪即将来临的厄运的恐惧。— 埃德加·爱伦·坡

我入院的第一家急诊室拒绝接收我,声称他们不治疗“瘾君子”。最后,我被沙利文县社区总医院接收,开始了为期7天的戒毒计划。入院时,护士给我注射了纳洛酮,一种阿片拮抗剂,它会加剧戒断症状。这种未经我同意的“治疗”,再次显示了成瘾被视为罪与病混合体的矛盾视角。

在寻求帮助之前,我就听说过一些戒毒所采用的残酷手段,如“热座”攻击疗法,参与者会轮番辱骂、羞辱甚至朝病人吐口水。这种故意羞辱的策略让我恐惧,因为我本就因社交焦虑而使用毒品,被“击垮”的想法与我所需要的恰恰相反。

回顾历史,无论是对成गढ़的看法还是治疗方式,都深受历史偏见的影响。

寻求改变精神状态的行为是人类的普遍现象。 历史上从未有过一个完全“无毒”的文化。从西伯利亚的萨满到现代派对上的年轻人,药物使用跨越了时间和文化。然而,药物成瘾却相对罕见,通常只影响10-20%的使用者(烟草除外,约三分之一的尝试者会上瘾)。

“成瘾”一词本身是一个相对现代的概念。它的拉丁词根意为“被奴役”或“受束缚”。最初,成瘾被视为一种自愿选择的过度放纵。19世纪中叶,成瘾是“化学奴役”的观念开始流行,而这一时期恰逢美国关于种族和奴隶贸易的激烈辩论。

种族主义从一开始就与成瘾概念和毒品政策交织在一起。 对成瘾者的刻板印象——懒惰、不诚实、暴力、危险——与种族主义的刻板印象几乎完全相同。

然而,当某种药物与“我们”而非“他们”联系在一起时,成瘾往往被视为医学问题。例如,在1906年《纯净食品与药品法》出台前,许多鸦片成瘾者是家庭主妇,她们因使用含有未标注成分的“专利药”而无意中产生依赖。这些人被视为值得同情的病人,而非社会威胁。

20世纪初,随着禁酒令的推行,一种观念认为问题在于酒精本身,任何人都可能因大量饮酒而上瘾。然而,禁酒令的失败催生了另一种疾病模型,即酒精中毒是饮酒的症状,问题在于使用者与酒精的关系,而非酒精本身。这一模型由戒酒互诫协会(AA)在1935年创立后推广开来。

当我躺在戒毒所时,我脑海中“成瘾者”的形象,正是一个充满伤害性和欺骗性的刻板印象:一个为了毒品会撒谎、欺骗、偷窃甚至出卖身体的人。由于我并未做出这些我认为错误的行为(我天真地认为贩毒是在帮助别人),所以我并未将自己归为此类,直到我考虑引诱比弗的那一刻。

此外,我开始吸食可卡因时,它普遍不被认为具有特别强的成瘾性。当时科学界强调生理依赖,认为只有像海洛因或酒精那样能引起明显生理戒断症状的药物才算真正成瘾。可卡因的戒断症状多为“心理性”的,因此被视为不成瘾。我接受了这种观点,以为戒掉海洛因的生理依赖就万事大吉了。

然而,我在1988年的亲身经历证明了这些观念的错误。成瘾的核心并非避免生理戒断的需要,尽管那也确实痛苦。 真正重要的是心理上的渴望。生理戒断最严重的时候,我的毒瘾渴望反而不是最强的;反倒是感觉好转后,以为自己可以偶尔使用而不会再产生依赖时,复吸的风险最大。身体与心灵的界限,贯穿了成瘾问题的核心。


第三章:成瘾的本质

你不会某天早上醒来就决定成为一个瘾君子。至少需要每天注射两次,持续三个月才能养成习惯……毫不夸张地说,大约需要一年和数百次注射才能造就一个瘾君子。— 威廉·S·巴勒斯,《瘾君子》

在医院戒毒的第一天,我呕吐不止,浑身颤抖。医生给了我一种降血压药可乐定,以缓解部分戒断症状。它让我昏昏欲睡,但疼痛和失眠依然折磨着我。我的瞳孔因为戒断而极度放大,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那空洞的眼神提醒着我,这与吸食阿片类药物后针尖般瞳孔的幸福感截然相反。

我在戒毒期间的情绪在抑郁、狂喜和无聊之间剧烈摇摆。最深刻的记忆是坐在浴缸里,瘦得连坐着都硌得慌。温暖的水流是我唯一的慰藉。

尽管戒毒过程痛苦,但其生理上的恐怖被严重夸大了。它远不如癌症或艾滋病等疾病的症状或治疗副作用来得痛苦,最多就像一场重感冒。真正让戒断难以忍受的,是焦虑、失眠,以及感觉失去了生命中唯一能带来慰藉和意义的东西。 是精神和情感上的症状——即药物与解脱、无药与痛苦之间建立起来的学习联系——在起作用。疼痛的意义深刻影响着我们感受到的痛苦程度。

没有了海洛因,我的阿片受体在尖叫,因为成瘾已经耗尽或抑制了大脑自身产生的内啡肽。我感到被剥夺了所有的安全感和爱。真正折磨我的,是反复出现的恐惧:我害怕自己再也无法拥有持久的安慰或快乐。

那么,成瘾的本质是什么?

表面上看,成瘾似乎很容易定义。但在尝试精确描述时,大多数定义都显得模糊。这部分是由于对毒品的刑事化主要源于种族主义刻板印象和媒体夸大,而非药物的具体效果。

和精神分裂症、抑郁症或自闭症一样,成瘾是一种神经发育障碍,没有单一的病理或基因能够解释所有病例。它涉及行为,因此诊断本身就充满争议。

成瘾的本质是尽管持续产生负面后果,仍强迫性地使用某种物质或从事某种行为。美国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的定义是“一种以强迫性药物寻求和使用为特征的慢性、复发性脑部疾病,不顾有害后果”。但这一定义模糊且带有污名化,未能抓住学习在其中的关键作用。

我主张,从根本上说,成瘾是一种学习障碍。 它包含三个关键要素: 1. 行为具有心理目的:它服务于某种功能,如缓解痛苦、寻求安慰或体验快感。 2. 特定的学习通路使其变得自动化和强迫性:涉及大脑的动机系统,该系统进化出来是为了促进生存和繁殖,因此能产生极强的驱动力。 3. 当行为不再具有适应性时,它仍然持续:大脑的可塑性降低,行为模式被“过度学习”而固化。

将成瘾视为学习障碍并非我的首创,科学界早已接受学习在成瘾中的重要性。但这一视角的深远意义却未得到足够重视。这并非否认生物学或药物治疗的作用,而是强调我们需要一个更整合的视角。

作为一种发育障碍,成瘾有其神经发育根源。它通常在特定的生命阶段——青春期——出现,因为这是大脑为成年做准备、人们开始形成终身应对方式的关键时期。例如,14岁或更早开始饮酒的人,患上酒精中毒的几率接近50%;而21岁或更晚开始的人,这一几率降至9%。如果你能安然度过青春期和青年期而不形成成瘾性的应对方式,之后染上成瘾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

成瘾是一种应对方式,当行为在持续带来负面后果后依然存在时,就变得适应不良。 这种持续性是因为“过度学习”或大脑可塑性降低,使行为极难改变。它干扰了大脑自身的决策和动机过程,改变了大脑的价值判断系统,例如,让可卡因看起来比上大学更重要。

1988年8月11日,我进入康复中心那天拍下的一张宝丽来照片,记录了我当时的状态:因戒断而放大的瞳孔、凹陷的脸颊、稀疏的头发。这张照片提醒着我,我是如何陷入那种痛苦境地,又是如何最终走出来的。要找到答案,我必须深入挖掘自己的发育史。


第四章:强烈的世界

那种回归过去的冲动并非无辜。它关乎阻止你通往未来,是恐惧死亡和热爱可预测体验的症状。而对可预测体验的热爱,而非药物本身,才是对使用者造成的主要伤害。— 安·马洛

我服用的第一种药物是利他林,是医生开给我的。那是1968年,我三岁。幼儿园老师发现我比其他孩子更难安静下来,要么极度专注于某件事,要么难以管束,且不善与人交往。母亲带我去看了一位儿童精神科医生,我被诊断为“感觉过敏”(hyperesthetic),即对各种刺激异常敏感,情绪不稳定。医生还诊断我患有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ADHD)。如果放在今天,我可能会被归入自闭症谱系

当时,阿斯伯格综合征尚未进入诊断手册,自闭症的标签只用于有严重障碍的儿童。我的诊断是在一种完全不同的儿童心理健康氛围下做出的,那时很少有孩子被贴上标签和用药。因此,我的问题并非源于当今的“过度医疗”,而是我确实对普通经历和情绪的反应远超常人。我的童年要么是极度的恐惧,要么是极度的狂喜。这些特质被交替解释为“天赋异禀”或“自私”。

几乎所有的精神障碍,包括成瘾,都被发现深受发育过程中的学习影响,因此属于神经发育障碍的范畴。 学习是经验在大脑中留下的印记,这种改变本身并非损伤,而是大脑的本能。因此,要理解成瘾,就必须重视我们的记忆、其社会背景以及学习它们的方式。

发育障碍有四个重要特征:

  1. 始于生命早期,由基因和环境共同作用导致的大脑布线差异引起。
  2. 不一定伴随全面缺陷,可能仅在特定领域表现出学习障碍,智商可以很高。
  3. 时机至关重要。在婴儿期和青春期这两个大脑发育的“敏感期”,若缺乏特定经验,发育可能偏离轨道。
  4. 适时的干预可以改变其进程。早期干预可以显著减少自闭症等障碍带来的残疾。

许多发育障碍,如ADHD和成瘾,随着大脑成熟是可以“自愈”的。大脑某些区域的发育延迟可能最终会赶上。

发育过程类似于物理学中的混沌理论,微小的初始条件差异可能导致系统最终的巨大不同,这被称为“路径依赖”。一个微小的天赋倾向,在早期的鼓励下,可以通过不断练习和获得赞扬,滚雪球般地发展成巨大的优势。同样,一个早期的负面自我认同也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我四岁生日时,父亲为我做了一个可以“喷发”的巧克力火山蛋糕。我对火山的痴迷,包括能详细背诵其类型、位置和特征,是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典型表现,即“小教授”特征。这种特质导致的社交孤立和痛苦,为我后来的成瘾埋下了伏笔。

我的家族史也充满了风险因素。父亲是匈牙利大屠杀幸存者,家族有抑郁症和赌博问题的历史。母亲在青少年时期经历了严重的健康问题和丧母之痛。这些遗传和环境因素都可能增加我患精神疾病的风险。

我从小就表现出感觉和社交上的差异,如早慧(hyperlexia)、对噪音和光线敏感、不喜欢被触摸、渴望一成不变。这些都是现在公认的自闭症核心症状。

“强烈世界”理论提出,自闭症的核心问题不是认知缺陷或缺乏共情,而是感觉超载。自闭症人士接收了过多的信息,学习速度过快,因此他们的社交退缩和重复行为是为了应对一个过于强烈的世界而采取的防御机制。

我的童年经历与此理论高度吻合。我害怕旋转木马结束时的响铃,对小调音乐感到悲伤,穿着受限的衣服会让我难受。世界对我来说总是处于即将爆发的混乱边缘。

对感觉和情绪的过度敏感并非我独有的通往成瘾之路。 许多成瘾者都描述过童年时“比别人更敏感”或“无法应对强烈情绪”的经历。他们常常感到自己与世界格格不入,内心充满不安。无论是寻求刺激以摆脱无聊,还是寻求安慰以逃避痛苦,这些始于生命早期的气质差异,都为后来通过学习形成成瘾的应对方式奠定了基础。

我的利他林处方在我上学后便停止了。虽然早期的药物接触可能对我有所影响,但更重要的可能是导致我被开具处方的气质本身。ADHD本身就使非法药物使用障碍的几率增加近三倍。研究表明,无论是否用药,ADHD儿童成年后的成瘾风险相似,这说明气质的影响深远。


第五章:成瘾型人格的神话

成瘾者和其他人一样——只是更极端。— 匿名

我坐在小学的秋千上,嘴里默念着甲烷、乙烷、丙烷、丁烷……这些化学名词是我父亲教我的,我用它们的音节和秋千的节奏来安抚自己,躲避操场上其他孩子的喧闹。我讨厌休息时间,只有在课堂上,在书本和老师的结构化世界里,我才感到安全。由于我在阅读上远超同龄人,学校为我安排了特殊的学习计划,有时在教师休息室自习,有时和学习障碍的儿童一起,以便我能按自己的节奏学习,不至于感到无聊或干扰他人。

六岁时,我们家从纽约市搬到了一个乡下小镇。我们是当地唯一的犹太家庭。我不仅因为我的气质而显得格格不入,还因为阶级、宗教和文化原因而备受孤立。我开始寻找逃避的方式。

我们文化中对成瘾者的印象往往是负面的、种族化的,他们被描绘成被享乐主义驱动的“恶魔”,而非在寻求安全和慰藉。“成瘾型人格”被视为一种坏人格:软弱、自私、不可靠。

然而,普遍的“成瘾型人格”是一个神话。 尽管经过数十年研究,科学家们从未发现所有成瘾者共有的单一性格特征。成瘾者群体的性格范围与普通人一样广泛。仅有18%的成瘾者患有以撒谎、偷窃和缺乏良知为特征的反社会人格障碍,这意味着82%的成瘾者并不符合这种刻板印象。

尽管没有单一的成瘾型人格,但高风险儿童往往在性格上表现出极端性。他们可能极度冲动和寻求新奇,也可能极度强迫和害怕新奇。无论是外向的冒险家还是内向的敏感者,性格的极端性,而非某种特定的性格,才是增加风险的因素。

纵向研究揭示了三条通往成瘾的主要气质路径:

  1. 冲动、大胆、寻求新奇:难以控制自身行为,男性更常见。
  2. 悲伤、压抑、焦虑:通过“自我疗愈”来应对痛苦情绪,女性更常见。
  3. 混合型:在冲动鲁莽和强迫恐惧之间摇摆。我自己的故事就属于这一类:既有足够的驱动力在学业上取得优异成绩,又害怕改变和与人交往,同时又鲁莽到贩卖可卡因和注射海洛因。

这三条路径的核心问题都是自我调节困难。大脑中负责自我调节的区域,包括前额叶皮层(PFC)、伏隔核(NAC)、脑岛和杏仁核等,共同设定了价值、优先级和目标。当一种行为从有意识的选择变成习惯时,大脑活动会从腹侧纹状体转移到背侧纹状体,这与前额叶皮层控制行为能力的减弱有关。

成瘾的关键在于驱动习惯性行为的大脑网络与决定是否执行这些常规行为的网络之间的平衡被改变

气质并非命运。成瘾的遗传率约为40%-60%,这意味着环境和个人经历扮演着同样重要的角色。童年创伤是其中最关键的因素之一。至少三分之二的成瘾者在童年时期至少经历过一次极度创伤的事件。创伤经历越多,成瘾风险越高。

研究表明,“不良童年经历”(ACEs)的数量与成瘾风险呈线性关系。拥有五个或更多ACEs的儿童,其非法药物成瘾的风险是无ACEs儿童的7到10倍。

此外,创伤可以通过表观遗传学代代相传。父母甚至祖父母的经历,可以通过改变基因的“读取指令”来影响后代的大脑发育和压力反应系统。早期环境,特别是与父母的互动,会塑造婴儿的基因表达,为他们适应预期的生存环境做准备。一个在充满压力的世界中长大的孩子,其大脑会被调整为“快生快死”的模式,这增加了成瘾的风险。

早在成瘾开始前,我就已经学会了强迫性行为,这与我对死亡的恐惧有关。我通过计数、记忆和特定的仪式行为来安抚自己的焦虑。这些行为,就像后来的毒品一样,最初是为了缓解痛苦,但最终却让情况变得更糟。

将成瘾的原因归咎于化学物质本身,会让我们忽视驱动成瘾的真正联系。 试图通过刑事化特定药物来对抗成瘾,就像试图通过惩罚来抑制自闭症的重复行为一样。这只会让行为被隐藏或被替代,而无法解决根本问题。


第六章:标签

诊断标签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没有这些标签,我们只有街头给我们贴的那些可憎的标签。— 约翰·埃尔德·罗宾逊

我大概在刚上一年级时,就认定自己是一个天生有道德缺陷的人。幼儿常常以非黑即白的极端方式看待世界,并将“好”与“坏”的观念内化。我内心的负面自我概念,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决定我的人生轨迹。

我从未被告知自己早期的ADHD诊断。但我不需要任何精神病学标签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在没有标签的情况下,孩子们可能会自己为“问题”寻找解释。一个像“自闭症”这样的标签,虽然可能让人感到缺陷,但也可能带来解脱——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的人,并且有些社交技能是可以学习的。

孩子们很早就形成了关于自己是“好”是“坏”、“聪明”还是“愚笨”的看法,以及这些特质是固定的还是可变的。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家卡罗尔·德韦克(Carol Dweck)的研究揭示了这一点。

形成哪种心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父母和老师的赞美方式。赞美孩子“聪明”会培养固定型心态,而赞美他们的“努力”则会培养成长型心态。我从小就常被夸“聪明”,这可能助长了我的固定型心态。

我的外祖母曾说我“不是一个喜欢交际的人”(not a people person),这句话让我认定这是一种无法弥补的性格缺陷。由于我的感官过度敏感,我试图通过控制环境来获得安全感,这在别人看来是“霸道”和“自私”。这些标签与我的固定型心态相结合,让我深信自己天生就是个“坏人”,而我唯一的价值在于我的智力。

这种有条件的自我价值感——认为自己的价值完全取决于在某个领域的成就——会产生无助感和绝望。它一方面驱使我在学业上追求卓越,另一方面也加剧了我的焦虑、自我憎恨和抑郁,最终导致我迫切需要一种逃避的方式。

大多数成瘾案例在接触毒品之前很久就已经开始了。 成瘾并非简单的药物暴露的结果,而是人与物质之间的一种关系。它需要一个学习过程。

一个住院病人可能因术后止痛而对阿片类药物产生生理依赖,但在出院后出现戒断症状时,他们可能只会觉得是“医院流感”,而不会去街头寻求海洛因,因为他们没有学会将药物与症状缓解联系起来。如果你没有学会某种药物能“修复”你,你就不会对它上瘾,即使你的身体已经依赖它。

同样,婴儿也不可能“生来就上瘾”。他们可能生来就有生理依赖,但由于无法学习“服用药物=感觉更好”这一关键联系,他们不会产生渴望。

基因与学习以多种方式相互作用,共同导致成瘾。大约七分之一的人天生就不喜欢阿片类药物,这大大降低了他们上瘾的几率。然而,文化因素甚至可以覆盖强大的保护性基因。

在青春期之前,气质已经开始形成,自我概念也随之建立。这些在生命早期形成的、几乎不能称之为“选择”的自我解读,要么能增强孩子的韧性,要么会增加其脆弱性。它们和成瘾一样,都是在发育过程中学习和塑造的。


第七章:地狱般的初中

对我以及我认识的每一个善良有趣的人来说,七年级和八年级就是《圣经》作者所说的地狱和深渊。— 安妮·拉莫特

十二岁时,我的身体开始发育,心智也陷入荷尔蒙的迷雾中。在校车上,高年级男生会嘲笑我。我成了社交的弃儿,这让我更加坚信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同龄人的排斥,证实了我对自己恶劣的看法。

在青春期早期,我原本用以抵御社交排斥的智力追求不再奏效。我对社交规则和信号感到困惑和抗拒,曾一度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自豪。但现在,我开始痴迷地研究时尚和地位信号,希望能融入其中。

同伴压力是导致成瘾的重要原因,但其作用方式比刻板印象更复杂。 真正的驱动力并非直接的劝诱,而是因同伴压力导致的社交孤立和痛苦

青少年时期,大脑正经历剧烈的重塑,这使得这一时期成为确定一个人社会地位等级的关键时刻。情感在学习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而青少年时期的情感生活主要由对社交成功的渴望驱动。这些强烈的社交记忆被深刻地烙印在大脑中。

欺凌的目标往往是那些已有脆弱性的孩子。那些因ADHD、过度敏感、情绪调节困难或抑郁倾向而与众不同的孩子,更容易成为目标。这种恶性循环——已有的脆弱性吸引欺凌,欺凌又加剧了这些脆弱性——使得他们更有可能寻求药物来逃避痛苦。

当这些孩子接触到毒品时,那些让他们在社交上被排斥的特质,反过来又会增加他们学习成瘾的风险。这时,青春期的生理变化和被排斥的痛苦感交织在一起,大大增加了成瘾的可能性。

初中毕业后,我进入了一所更大的高中,终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但同时,我也发现了毒品。


第八章:迷幻的夜幕

神奇的凉亭变成了……霓虹的尘埃……确实是点彩派的颗粒。金色的颗粒,鲜艳的森林绿颗粒,每一颗都闪烁着光芒。— 汤姆·沃尔夫,《迷幻酷乐酸剂测试》

我第一次见到艾米是在布鲁克林的爱德华·R·默罗高中。她长发披肩,皮肤白皙,眼神清澈,是我见过最美的人。我想和她成为朋友,更想成为她。通过朋友介绍,我们认识了。她邀请我周末去她家住。

那个周五,我们一起去了艾米家,另一个朋友安吉莉卡拿出了一些哈希什(hash,一种浓缩大麻)。我之前从未接触过,甚至担心它会不会是阿片类药物。她们笑我无知,解释说这只是浓缩的大麻。我松了口气,因为我早已决定要尝试大麻。

吸入第一口烟雾后,我感到一种微妙的变化。与许多初次尝试大麻者不同,我立刻就喜欢上了那种感觉。颜色和声音变得更加生动,我的忧虑烟消云散,感到前所未有的被接纳。音乐变得丰满而复杂,我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属。

高中时,我对死亡的恐惧促使我开始了青春期的精神探索之旅。我阅读了大量关于佛教、60年代嬉皮士文化和迷幻药的书籍。这些思想改变了我,为我提供了一种对抗“固定型心态”和死亡恐惧的可能。我渴望通过迷幻药获得精神体验,而艾米为我打开了这扇门。

青少年时期是大脑发育的关键过渡期,其变化幅度仅次于生命最初几年。这也是理解成瘾的关键:90%的成瘾始于青春期。

大脑在青春期的可塑性既是其弱点也是其优势。它使青少年能够快速学习,但也使他们对成瘾等不良学习模式异常敏感。

我的个人转变也反映了80年代初的文化张力。嬉皮士的理想主义正被里根时代的个人主义和消费主义所取代。我从一个痴迷于职业规划的局外人,摇身一变成了迷幻神秘主义的追随者。通过艾米,我被吸引到了80年代唯一仍充满活力的迷幻社区:感恩至死乐队(Grateful Dead)的追随者群体。

在迷幻药的影响下,我感到自己与他人有了前所未有的连接。我学会了换位思考,意识到自己的视角是多么有限和可变。这帮助我摆脱了“固定型心态”,不再认为自己的社交问题和性格是不可改变的。我甚至变得不那么叛逆,更能理解人际关系中的互惠原则。

然而,我也从迷幻经历中学到了一些错误的教训。我体验到了毒品强大的积极力量,却没有认识到其危害。我了解到反毒品宣传的夸大其词,却没有辨别出真正的风险所在。最重要的是,我学会了将毒品作为解决社交问题的绝佳途径。所有这些,都让我对那些我最初认为危险且容易上瘾的物质,变得毫无防备。


第九章:关于毒品与多巴胺

可卡因让你变成一个新人——而这个新人首先想要的,就是更多的可卡因。— 匿名

1982年,我17岁,坐在纽黑文一家酒店里杰瑞·加西亚(Jerry Garcia,感恩至死乐队核心成员)的床边,他递给我一行可卡因。此前,我一直坚守着嬉皮士的准则,拒绝“白色粉末”,认为它们只是为了逃避,而非精神探索。但此刻,我吸下了那行粉末。

可卡因带来的感觉与迷幻药完全不同。它没有迷幻药的童真嬉闹,而是带来一种优越感、力量感和智力上的清晰感。心跳加速,一切似乎都在变快,变得更刺激。如果说迷幻药让你感觉发现了哲学的秘密,可卡因则让你感觉能够征服世界。

多巴胺,这个常被误解的神经递质,是理解这一切的关键。它并非简单的“快乐化学物质”。

早在50年代,科学家就发现了大脑的“快乐中枢”——伏隔核。电击该区域能让老鼠不知疲倦地按压杠杆。70年代末,罗伊·怀斯(Roy Wise)提出,多巴胺是这一区域快乐的化学信号。他认为,可卡因等药物通过将多巴胺水平提升到远超自然范围的程度,产生难以抗拒的快感,从而导致成瘾。随着身体产生耐受性,成瘾者需要更多药物才能体验到快乐,甚至只是为了感觉正常。

然而,密歇根大学的肯特·贝里奇(Kent Berridge)和特里·罗宾逊(Terry Robinson)的研究挑战了这一观点。他们将快乐分为两种:

他们的研究发现,多巴胺主要与“想要”有关,而与“喜欢”关系不大。 后者更多地与大脑自身的阿片类物质(内啡肽)有关。

这意味着,可卡因等药物提升多巴胺,导致的是不断升级的“想要”(渴望),而非不断升级的“喜欢”(快感)。 这就解释了成瘾中一个令人费解的现象:为什么我会越来越渴望一种我越来越不喜欢的药物? 在我成瘾的末期,每一次注射可卡因带来的都是焦虑和恐惧,而非快感,但我却无法停止。我疯狂地“想要”一种我深恶痛绝的东西。

渴望驱动学习。因为成瘾会放大“想要”,所以与毒品相关的体验会被深刻地刻入记忆。任何与获得快感相关的线索——一个勺子、一条街道、一种压力感——都会引发强烈的渴望。

此外,成瘾药物还会导致大脑多巴胺系统的“敏化”(sensitization)。这意味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低的剂量就能引发渴望和一些负面效应(如偏执),而非快感。这与耐受性(tolerance)恰好相反。

敏化和耐受都是正常学习和动机的关键部分。 敏化让我们对新奇和危险的信号保持警觉,而耐受(或习惯化)则让我们对熟悉和安全的信号不再过度反应。成瘾扰乱了这两个过程的平衡:对毒品的“想要”被敏化,而对毒品的“喜欢”则产生了耐受。

成瘾是一种学习障碍,部分原因就在于它扭曲了这些基本的学习过程。使用模式、剂量和环境都可以改变敏化和耐受的程度。这解释了为什么同样是使用阿片类药物,不规律、大剂量的街头使用更容易导致渴望的敏化,而稳定、规律剂量的美沙酮维持治疗则能最大限度地产生耐受,从而消除快感,让患者恢复正常生活。

我深爱海洛因,因为它能降低我情绪和感官的“音量”。与可卡因不同,海洛因的舒缓效果从未消失,因为它主要作用于调节“喜欢”的阿片系统,模拟的是被爱和满足的生理状态。然而,正是可卡因那种“想要”与“喜欢”的极端分离,最终让我学会了无论多么渴望,它都只会带来痛苦。但直到我23岁,大脑的认知控制区域可能完全成熟时,我才真正学到这一课。


第十章:心态与场景

一种过于频繁重复的快乐会产生麻木感;它不再被感觉为快乐。— 阿道司·赫胥黎,《针锋相对》

1983年,我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学术对我来说比社交容易得多,我甚至选修了一门大一新生中只有我一人的生理心理学课程,以了解药物如何作用于大脑。但我无法将智力上的交流转化为持久的友谊。为了逃避社交上的不适,我每个周末都去乡下看望我的“死忠粉”男友伊森。

在哥大,我对可卡因的态度发生了巨大变化。它从一种庆祝特殊场合的奢侈品,变成了我衡量周末是否“好”的标准。我开始依赖它来社交,不知不觉中,对毒品的渴望超过了对男友的渴望。

我开始贩卖可卡因,这似乎解决了我的所有问题:地位、朋友、金钱,以及源源不断的供应。 在那个“贪婪是好的”的80年代初,可卡因是时尚的象征。贩毒给了我一个方便的身份,让我能在派对上扮演一个有用的角色。只要我有可卡因,我就知道自己是受欢迎的。准备和分发毒品的过程,也满足了我对仪式的痴迷。

我很快就建立了一个兴旺的生意,客户遍布学生、华尔街和时尚界。我出入高级夜店,享受着金钱带来的自由。但与此同时,我自己的用量也在不断升级。

在成瘾中,不仅是药物类型和使用动机重要,剂量、使用时机、甚至使用地点(即“心态”和“场景”,set and setting)都至关重要。 这些看似无关的因素,可能决定了是偶尔使用还是成瘾,有时甚至是生与死的区别。

心理学家B.F.斯金纳对奖励模式的研究揭示了这一点。他发现,最能让人(或动物)对一种行为上瘾的,是“间歇性强化”——即不可预测的、随机的奖励。相比于每次都得到奖励,随机的奖励会让人更频繁地重复行为,并且在奖励停止后持续更长时间。我们的大脑天生就是模式寻求机器,不确定的奖励会让我们陷入寻找不存在规律的循环中,赌博成瘾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药物的使用模式同样重要。不规律、变化的剂量更容易产生敏化(渴望加剧),而规律、稳定的剂量则更容易产生耐受(快感减弱)。这解释了为什么医疗用途的药物成瘾风险远低于娱乐性使用。

“鼠公园”(Rat Park)实验是另一个经典证明。研究发现,被单独关在狭小笼子里的老鼠会疯狂地摄入吗啡,甚至为此放弃食物。但当它们被安置在一个宽敞、有趣、有同伴的“老鼠天堂”时,它们对吗啡几乎不感兴趣,即使已被诱导产生生理依赖。这表明,当生活本身充满意义和乐趣时,毒品的诱惑力会大大降低。 毒品在你的生活破碎时才显得强大。

在我大一那年,随着可卡因用量的增加,我越来越不想使用迷幻药。LSD不再带给我与宇宙合一的感觉,反而让我空虚和内疚,因为它让我直面自己对可卡因的依恋,以及我早已背弃的“用药是为了精神成长”的初衷。我拒绝了这些启示,再也没有碰过迷幻药。

大二结束时,我因贩毒被学校停学一年。我没有把这看作是需要帮助的信号,反而将其视为我内心“邪恶”和“不配”的证明。在接下来的“休学年”里,我追逐着另一个不合适的男人,并在我的可卡因习惯上,又加上了海洛因。也正是在那时,我开始学习成瘾与爱的关系。


第十一章:爱与成瘾

爱会让你做明知是错的事。— 比莉·哈乐黛

1985年,在我被哥伦比亚大学停学后不久,我在曼哈顿一家名为卡尔顿武装酒店的廉价旅馆里第一次吸食了海洛因。当时,我正与我的可卡因供应商马特(也是我前男友的哥哥)处于一段痛苦的纠缠关系中。我痴迷地追踪他的行踪,既是为了生意,也是为了防止他与前女友苏珊复合。

那天,当我得知他与苏珊在一起后,我怒气冲冲地冲进酒店房间,准备大闹一场。房间里还有一对海洛因成瘾的夫妇,他们为了平息事态,迅速给我准备了一行海洛因。

我毫不犹豫地吸了下去。瞬间,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完美的、极乐的宁静。 我不在乎苏珊了,甚至不在乎马特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什么人都不需要。那是一种完全的满足感,所有欲望都被熄灭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被爱。

成瘾与爱,自古以来就被相提并论。 它们在心理和行为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痴迷、渴望、为获得对象而不计后果、戒断时的焦虑。两者都涉及强大的学习过程,将特定的线索与强烈的情感联系起来。

70年代的神经化学研究揭示了其生物学基础。科学家们通过研究草原田鼠(一种一夫一妻制的哺乳动物)和山地田鼠(一种滥交的哺乳动物),发现了催产素(Oxytocin)和加压素(Vasopressin)在“配偶结合”中的关键作用。

人类的大脑更像草原田鼠。 催产素,被称为“拥抱荷尔蒙”,在人类的亲子、友谊和爱情关系中都扮演着核心角色。它帮助我们将特定的个体与安全感、信任感和快乐联系起来。这种快乐本身,则来自我们熟悉的多巴胺(驱动“想要”)和内啡肽(驱动“喜欢”)。

不幸的是,在药物成瘾中,催产素似乎也会将药物与这些感觉联系起来,从而将成瘾模式深深地刻入我们的大脑。

我们的依恋系统深受早期经历的影响。一个在充满爱与关怀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会学会期待健康的亲密关系。而一个在忽视或创伤中长大的孩子,可能会被虐待或冷漠的伴侣所吸引,或者转向药物来寻求那种从未在人际关系中体验过的、纯粹的被爱感。

爱,实际上是成瘾行为的模板。 为了维持一段真正的爱情,人们也需要“不顾负面后果地坚持”。

在我成瘾的80年代,“共依附”(codependency)运动正值鼎盛。该运动将对伴侣的过度依赖和关心视为一种“疾病”,并提倡用“严厉的爱”(tough love)来对待成瘾者,即切断情感和物质支持,以迫使他们“触底反弹”。这种观念将正常的人类依恋需求病态化,尤其对女性造成了伤害,并加剧了成瘾的污名。

事实上,人类是相互依存的物种。 缺乏爱与关怀,婴儿会夭折;孤独对成年人的健康危害堪比吸烟。健康的社会关系是康复的基石。 爱或许不能治愈一切,但缺乏爱,或无法感知爱,往往是导致成瘾的重要原因。同情心是治愈的一部分,而非疾病本身。

我的第一次海洛因体验后不久,我就上瘾了。戒断的痛苦远不及对那种温暖、安全感的渴望。我很快就从鼻吸转向了注射,并发现了我最爱的组合:速球(speedball),一种可卡因和海洛因的混合物。


第十二章:风险游戏

我第一次注射是在1985年底或1986年初,当时我20岁。一个曾做过兽医技术员的朋友基思帮我完成了第一次注射。当针头滑入我前臂的皮肤,血液在针筒中绽放时,我感到一阵奇异的从容。随即,可卡因熟悉的化学味道和强烈的欣快感席卷而来,完美无瑕,没有丝毫渴望。我手臂上那个微小的红点,成了我获得“翅膀”的徽章。

从此,我与针头开始了浪漫之旅,很快发展到每天注射几十次。注射带来的强烈冲击力,远超鼻吸,也带来了更强烈的强迫性渴望。一旦突破了注射的界限,我自然也想注射海洛因,并很快迷上了速球的混合体验——可卡因的猛烈冲击和海洛因的平静浪潮同时到来。

我完全沉溺其中,行为变得鲁莽而致命。一次在费城参加感恩至死乐队的巡演,我甚至因为沉迷于注射,连演唱会都没去。在酒店房间里,我第一次自己给自己注射,并轻易地找到了血管。另一次,我连续数小时注射一种混有强效止痛药Dilaudid的速球,最终导致过量。我模糊地记得自己失去了意识,醒来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陷入彻底的绝望。

回想起来,我能活下来纯属幸运。我当时的行为,与一个一生都害怕过山车、害怕死亡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似乎完全符合我们现在对青少年大脑的理解:它对奖励的价值有超乎寻常的重视,却对风险缺乏真正的认知。

康奈尔大学的瓦莱丽·雷纳(Valerie Reyna)的研究表明,青少年在风险决策上的问题,并非因为他们过于情绪化,而是因为他们过于“理性”。

成瘾的过程与此类似。 吸毒从一个有意识的、理性的选择开始,通过重复,变成一种自动的、由无意识驱动的行为。成瘾者的大脑将关于吸毒的决策“外包”给了处理无意识行为的“专家系统”。但与学习音乐或数学不同,成瘾这种学习,会改变支配决策的价值体系,使其偏向于获得快感。

经济学家乔治·安斯利(George Ainslie)的理论认为,成瘾行为源于对当前快乐的过度重视,而对未来痛苦的低估。这种“活在当下”的思维模式在贫困、混乱和创伤的环境中是理性的生存策略,但也增加了成瘾的风险。

然而,这并非全部。即使在成瘾最严重的时候,我仍然能够计划和延迟满足(如完成学业)。成瘾削弱了自由意志,但并未完全消除它。 这就像一个被关在牢房里的囚犯,他不知道牢房里有一个通往自由的暗门。他没有选择逃跑的“自由”,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个选项的存在,或者不相信它真的能带他走向自由。

在我成瘾期间,抑郁和自我憎恨让我无法感知和接受家人朋友的爱。我无法从关系中获得安慰,除非通过毒品。而他们最希望我做的,恰恰是停止吸毒。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但我仍然无法戒断。

为人父母,比任何事情都更能体现“不顾负面后果地坚持”这一成瘾的核心特征。 父母对孩子的爱,其神经化学基础与浪漫之爱和成瘾惊人地相似,都涉及奖赏、动机和快乐系统。新生儿的“可爱”特征,是进化出来确保我们对他们“上瘾”并持续投入照顾的机制。

爱与成瘾之间的深刻联系,并非对父母之爱的侮辱,而是对其力量和韧性的证明。


第十三章:被捕

1986年9月,我以为是朋友敲门,却在手臂上还插着针头的情况下,为七名便衣缉毒警察打开了门。我匆忙完成注射,扔掉针具。那天,我因耳部感染,刚从哥伦比亚大学校医院拿到处方阿片类药物Demerol。在此之前,我为了重返校园,已经戒毒了几个月。但现在,一切都完了。

我之前因病毒性肝炎而被迫戒毒。那场病让我恶心得连健康食物都无法下咽,更别提毒品。病愈后,我天真地以为自己被“治愈”了,因为我不再有生理依赖。我仍未理解,戒瘾远不止是熬过戒断期。 我没有学习新的应对方式,仍然生活在充满毒品的环境中,复吸几乎是必然的。

警察冲进公寓时,马特正在卧室里用天平称可卡因。他们对他不感兴趣,却给我戴上了手铐。当警察把我带走时,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感:我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但恐惧很快又回来了。

接下来的五年,我都在处理那天的后果。我的成瘾在我被捕后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这段经历让我深刻体会到,刑事司法系统在处理成瘾问题上是无效的,甚至常常起反作用。

成瘾的定义就是不顾负面后果地持续强迫性使用。 如果惩罚能有效对抗成瘾,那么成瘾本身就不会存在。成瘾者已经经历了失去工作、家庭、健康甚至濒临死亡的“负面后果”,但依然无法停止。

增加更多的痛苦和威胁,并不能覆盖这种已习得的、近乎自动化的应对程序;相反,压力往往会进一步触发它。成瘾者的大脑对奖赏和惩罚的反应是异常的。研究显示,许多成瘾者对奖励(如金钱)的反应被放大,而对惩罚(损失)的反应则被削弱或完全没有。

那么,为什么我们如此坚信惩罚有效,认为成瘾者必须“触底”才能反弹?

这背后的逻辑,很大程度上源于美国毒品政策的历史。尼克松总统在1971年宣布的“禁毒战争”,是共和党“南方战略”的一部分,利用“犯罪”、“毒品”等暗语,向对民权运动不满的白人选民传达“严打”黑人的信号。 通过对严苛毒品法律的选择性执法,一个新的、看似合法的种族隔离和控制体系得以建立。

这就是为什么,尽管吸毒和贩毒在白人中同样普遍,但被逮捕和监禁的绝大多数是有色人种。

因此,将成瘾问题交给一个本身就带有偏见且对成瘾无效的系统来处理,注定是失败的。


第十四章:触底之困

正当你以为已经跌到谷底时,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另一个陷阱门上。— 玛丽莎·佩索

1986年9月14日,父亲把我从监狱保释出来时,我看到他眼中的泪水。在监狱的三天三夜,感觉像过了一辈子。我感到无尽的羞耻和痛苦。然而,这一切并没有促使我寻求康复,反而加剧了我的渴望。羞耻和内疚没有给我提供任何新的改变工具。

回家后,我立刻注射了警察没有搜走的Dilaudid,开始了我成瘾生涯中最黑暗的两年。

我的经历并非个例。大量研究表明,监禁并不能阻止成瘾。 * 一项对超过1300名注射吸毒者的长期研究发现,在研究期间被监禁过的人,成功戒除注射的几率比未被监禁的人低一半。 * 对青少年的研究更显示出监禁的危害。一项研究发现,与被判社区服务或撤销指控的青少年相比,被监禁的青少年成年后再次被监禁的可能性要高出三倍。

国际比较也得出同样结论。一个国家的毒品政策严厉程度与其吸毒率之间没有关联。美国拥有世界上最高的监禁率,同时也拥有最高的大麻和可卡因成瘾率。

尽管证据确凿,但许多人,包括声称成瘾是疾病的康复中心专家,仍然坚信刑事处罚是必要的。这背后的意识形态,很大程度上来自被误解的“触底反弹”(hitting bottom)概念。

这一概念源于戒酒互诫协会(AA)。AA的创始人和早期成员大多是在失去一切后才开始寻求清醒的“底层”酒鬼。他们认为,除非一个人跌到谷底,否则很少有人会真诚地尝试AA的方案。这个理念随着AA的普及而成为主流,并与美国惩罚性的禁毒文化完美契合。

然而,“触底”的概念存在严重问题:

  1. 定义主观且回顾性:“谷底”在哪里,完全由个人决定,且只能在康复后回顾性地定义。如果一个人复吸了,那之前的“谷底”就不是真正的谷底。
  2. 可能致命:强迫一个人“触底”的风险是,他们可能无法从那个“底”中幸存下来。
  3. 与研究相悖:研究表明,拥有更多“社会资本”(如工作、家庭、教育)的人,康复的可能性更大,而非更小
  4. 为虐待性治疗提供借口:为了让成瘾者“触底”,一些治疗项目,特别是源于Synanon模式的“治疗社区”,采取了羞辱、剥夺睡眠、攻击疗法等虐待性手段。这些做法不仅无效,还会造成持久的心理创伤。
  5. 催生“严厉的爱”:“严厉的爱”鼓励家人切断对成瘾者的情感和经济支持,但这可能会导致悲剧,且没有证据表明它比同情和支持更有效。

我非常幸运,我的父母没有对我采取“严厉的爱”。当一个人面临15年至终身的监禁时,“让他承担后果”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富裕的家庭能够负担得起好的律师和治疗,从而保护孩子免受极端惩罚,这本身就是刑事司法体系中阶级不平等的体现。

在我被捕后的两年里,我虽然知道自己需要帮助,但对当时普遍的强制性和羞辱性治疗充满了恐惧,因此迟迟没有迈出那一步。


第十五章:反社会行为

如何判断一个瘾君子在撒谎?看他的嘴唇是否在动。— 匿名

1988年8月下旬,我进入了一家名为ARC Westchester的28天住院康复中心。我努力想成为一个“好病人”,遵循机构的所有规则。一次,我鼓起勇气向我的咨询师艾琳寻求帮助,告诉她我对自己的外貌感到不安,担心永远不会有人爱我。

她的回答是:“你怎么能指望他们看你?你看起来就像匹诺曹里的那只蟋蟀吉米尼。”

这个回答让我震惊和困惑。一个本应提供支持的人,为何会用如此刻薄的方式来回应我的脆弱?这让我意识到,在这个地方,顺从是唯一的生存法则。

这家康复中心采用的是当时流行的“明尼苏达模式”,以十二步法为核心。然而,我的经历揭示了美国成瘾治疗的悖论:它在声称成瘾是医学问题的同时,却采用了道德审判的方式。

这种模式的一个核心问题是,它常常假设所有成瘾者都具有反社会人格,认为他们都是撒谎者、操纵者和罪犯。这导致咨询师倾向于采用无效的对抗性策略。

事实上,成瘾与反社会人格障碍(ASPD)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

虽然ASPD在成瘾人群中的比例确实高于普通人群(约18%),但这仍然意味着绝大多数(82%)的成瘾者并不符合ASPD的诊断标准。将两者混为一谈,极大地加剧了对成瘾的污名。

我的社交笨拙和情绪敏感可能让艾琳误以为我是冷漠和操纵。我无法向她解释我的强迫症(比如在小组治疗前反复去洗手间),因为任何解释都会被视为“狡辩”或“操纵”。

最终,康复中心安排我去看精神科医生。在不到五分钟的会面里,我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并被开了锂盐。这个诊断可能不准确,但锂盐的一个常见副作用——尿频——却意外地解决了我在小组治疗中的困境。因为现在我频繁离开是“生理原因”,艾琳无法再以此为由指责我。

康复中心的家庭治疗周则展现了完全不同的一面。在这里,没有指责和羞辱,只有同情和支持。我和家人有机会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表达我的成瘾给他们带来的伤害,以及我感受到的痛苦。

当听到我九岁的弟弟说,我的毒品问题在于“我从来没有机会认识你”时,我心碎了。我意识到,我的成瘾让我与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隔绝开来。 它扭曲了我看待自己的方式,然后用麻醉来阻止我去审视这些扭曲。

虽然成瘾的原因是复杂且多方面的,但家庭周让我深刻地看到了成瘾对家庭的破坏,并让我坚定了不想再让家人承受痛苦的决心。


第十六章:十二步法的难题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匿名

在康复中心,十二步法(如AA和NA)不仅是推荐的辅助手段,而是治疗的核心。每天我们都参加会议,听讲座,学习如何“执行这个项目”。起初,我对这些充满了陈词滥调的会议感到厌烦。大多数演讲者只专注于他们吸毒时的痛苦,让我觉得他们的经历与我无关——毕竟,如果毒品从未带来过快乐,我根本不会上瘾。

直到我听到约翰的演讲。他是一名医生,曾因非法堕胎而入狱。他坦诚地讲述了自己对毒品和酒精的热爱,也分享了康复后在家庭和事业中找到的喜悦。他没有强调要放弃什么,而是展示了能获得什么。他的故事给了我希望,让我觉得或许我也能适应这种生活。

我最初拥抱了十二步法,有几个原因:

  1. 社区支持:研究表明,社会支持是康复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在会议中,我感到被理解,不再孤单。听到社会地位高的人也分享着与我相似的自我憎恨,让我意识到我的负面自我认知可能是错误的。
  2. 提供希望:看到与我相似的人成功康复,即AA所说的“榜样的力量”,给了我巨大的鼓舞。
  3. 认知工具:“HALT”(不要太饿、太生气、太孤独或太累)等口号,虽然简单,却为我提供了识别和处理渴望的实用工具。
  4. 精神慰藉:作为一个“有灵性但无宗教信仰”的人,我对“更高力量”的概念持开放态度。将我的意志交给一个我理解的上帝,让我在从每天注射40次毒品到完全清醒的巨大转变中,感受到了一种奇迹般的力量。
  5. 道德框架:第四步(进行“道德盘点”)和第五步(向他人承认错误的本质)对我尤其有帮助。通过向我的担保人坦白我长达22页的“罪行清单”,我没有感到羞辱,反而感到了解脱和被接纳。我学会了自我同情,并意识到可以通过“做值得尊敬的事”来建立自尊。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发现了十二步法存在的问题,特别是当它与专业的医疗和司法系统结合时。

十二步项目本身是自助组织,而非专业治疗。 将它们作为康复中心的核心课程,并为此收取高昂费用,既浪费资源,也混淆了自助与医疗的界限。一个改革后的治疗体系应该提供多种循证的、可选择的方案,而十二步项目只能作为其中一个自愿参与的、免费的选项。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口号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我确实从中受益,但我也认识到,它并非万能药,更不应成为唯一的标准。


第十七章:减少伤害

减少伤害重视生命、选择、尊重和同情,而非评判、污名、歧视和惩罚。— 减少伤害宣传海报

1988年9月9日,我再次出庭。与四个月前那个因戒断而虚弱不堪的我相比,我判若两人。我体重增加了40磅,皮肤健康,眼神清亮。法官斯奈德看到我的变化,对我露出了温暖的微笑。我的律师唐告诉我:“她准备给你一个机会。”

又过了四年,我的案子才最终了结。期间,我完成了大学学业,开始了在公共电视和自由撰稿领域的职业生涯。1992年7月17日,在我被捕近六年之后,法官“为了司法的利益”驳回了我的案子。

我非常幸运。我的白人身份、中产阶级家庭背景、所受的教育,都让我在这个充满种族和阶级不平等的司法体系中获得了巨大的优势。在法庭上,我常常是唯一的白人被告。数据显示,尽管白人吸毒和贩毒的比例与非裔美国人相当甚至更高,但被逮捕和监禁的绝大多数是有色人种。

我被捕时正值纽约州严苛的洛克菲勒毒品法的高峰期。该法对少量毒品持有和销售规定了强制性的长期监禁,导致非暴力毒品犯罪者的刑期甚至超过强奸犯和杀人犯。如果严刑峻法能够震慑毒品犯罪,那么纽约本应是最后一个出现可卡因泛滥问题的城市。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事实:禁毒战争并非为了解决毒品问题,而是服务于政治目的。

在我与司法系统纠缠的同时,一个名为“减少伤害”(Harm Reduction)的替代性理念开始兴起。

减少伤害的强大之处,不仅在于提供工具,更在于其背后的人文关怀。它“在人们所在的地方与他们会面”(meets people where they’re at),无条件地提供尊重和支持。对于那些习惯了被社会排斥和羞辱的吸毒者来说,这种不带评判的善意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心理干预。它传递了一个信息:你的生命是值得被拯救的,你有能力做出更健康的选择。

这种理念与“严厉的爱”截然相反。它相信,当人们开始被他人珍视时,他们也会开始珍视自己。

1995年,在我康复的第七年,我陷入了严重的抑郁。我开始服用抗抑郁药Zoloft。药物带来的体验让我大吃一惊:它没有让我感到“比好还好”,而是让我回到了“正常”的状态。那种弥漫在我精神世界里的无名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中性或略带积极的情绪基调。

我意识到,过度的痛苦并不会带来成长,只会导致停滞。 我对海洛因的迷恋,与其说是为了欣快感,不如说是为了寻求那种能将我从过度敏感和不堪重负中解脱出来的“缓冲垫”。抗抑郁药给了我同样的感觉,但没有成瘾的代价。

这段经历让我彻底告别了十二步法中一些僵化的观念。我明白了,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康复路径。无论是抗抑郁药还是美沙酮,它们对于那些因感觉或情绪超载而走向成瘾的人来说,可能是至关重要的工具。歧视那些需要药物来维持稳定的人,就像歧视癌症患者选择化疗而非放疗一样荒谬。

重要的是什么方法对个体有效,而这取决于一个人的生物学特性和他们所学到的一切的复杂互动。


第十八章:新西兰模式

我们需要一个基于科学、而非历史偏见和道德恐慌的体系,来管理人类对精神活性物质的需求。


第十九章:教授康复

快乐与学习和发展相关。当我们更好地了解世界——当我们融入世界并感到自在时,我们就会感到快乐。— 阿尔瓦·诺伊

1988年,当艾滋病在注射吸毒者中肆虐时,霍华德·约瑟夫(Howard Josepher)被邀请帮助设计一个针对有吸毒史的前科犯的艾滋病教育项目。他不知道,这个项目将超越HIV预防,成为一种以教育为基础的、充满同情心的成瘾治疗新模式。

这个名为ARRIVE的项目,基于一个关于成瘾和学习的核心洞见。它被设计成一个为期8周的、相当于大学课程的认证项目,毕业生有资格成为同伴咨询师。

ARRIVE的成功表明,即使是活跃的吸毒者也能学习和改变。它通过将焦点从戒毒转移到其他健康目标(如HIV预防和职业培训),让参与者在感到被赋能和有能力后,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处理成瘾问题。

类似的理念也出现在执法领域。华盛顿州西雅图市的LEAD(执法辅助转移)项目,是一个由警方主导的减少伤害项目。

LEAD的成功,以及葡萄牙在2001年将所有个人持有毒品非刑事化的经验,都证明了将毒品问题从刑事司法系统转移到公共卫生系统是更有效、更人道的途径。

预防方面,心理学家帕特里夏·康罗德(Patricia Conrod)开发的“Preventure”项目,也体现了以学习和发展为核心的理念。

这些创新的项目都共同指向一个方向:通过将成瘾视为一种学习和发展障碍,我们可以设计出更有效、更具同情心的预防和治疗策略。我们需要一个教学而非说教的体系。


第二十章:神经多样性与成瘾的未来

如果我摆脱了我的恶魔,我也会失去我的天使。— 琼尼·米歇尔

2016年,联合国将召开一次关于毒品政策的特别大会,这将是世界首次正式考虑一个更注重健康的毒品政策,而非设定一个实现“无毒世界”的执法时间表。

将成瘾视为一种学习障碍,为我们指明了未来的方向。以下是本书探讨的关键启示:

  1. 仅接触毒品不会导致成瘾。 只有当脆弱的个体,在错误的时间(尤其是青春期),以错误的模式,反复使用毒品来应对情感挑战时,成瘾才会被学会。
  2. “心态和场景”至关重要,而监管比禁止更有效。 烟草控制的成功经验表明,通过限制吸烟的时间和地点,可以减少学习成瘾的机会。对其他药物的明智监管,而非一味的禁止,可以更有效地控制这些变量。
  3. 即使在成瘾期间,人们也能学习。 成瘾削弱而非消除了自由意志。减少伤害项目正是基于这一认知,即人们可以在准备好戒毒之前,学会更安全的行为。
  4. 惩罚无法解决一个以“对惩罚有抵抗力”为定义的难题。 监禁不仅无效,甚至会加剧成瘾问题。
  5. 所有人在被尊重时都学得更好。 恐惧和威胁是无效的教学工具。我们需要一个像ARRIVE或LEAD那样,基于同情和尊重的治疗和干预体系。
  6. 治疗必须改革,变得尊重个体。 我们需要一个循证的、可选择的、以赋能为目标的体系,而非一个强制性的、羞辱性的、基于单一意识形态(如十二步法)的体系。
  7. 初级预防应侧重于应对技能,而非毒品本身。 像Preventure这样的项目,通过教授儿童如何管理自己的气质和情绪,比基于恐惧的宣传更有效。
  8. 减少伤害是毒品政策最重要的目标。 将所有个人持有毒品非刑事化,是基于现有数据完全可以支持的政策变革。

最后,我们需要拥抱“神经多样性”(Neurodiversity)的理念。 这个理念源于自闭症权利运动,它主张大脑布线的差异,就像其他人类多样性一样,应该得到尊重和接纳,而非仅仅被视为“问题”或“障碍”。

成瘾者的“布线差异”也伴随着力量和天赋。那种“不顾负面后果地坚持”的特质,在被误导时会驱动成瘾,但当它被引导到积极的方向时,也能驱动伟大的成就。许多杰出的艺术家、科学家和企业家都曾与成瘾作斗争。

我的脑部扫描结果显示,我大脑的结构并无异常。但有趣的是,我的冲动控制能力非常出色。这可能是我在长期康复过程中“锻炼”出来的。一项研究甚至发现,长期康复的前可卡因和海洛因成瘾者,其负责自我控制的前额叶皮层区域的灰质体积,甚至比从未吸毒的对照组更大。

在某些情况下,那些没有杀死你的,真的能让你更强大。

我们都是通过学习才成为今天的自己。对于我们这些有成瘾或其他差异的人来说,我们需要为自己发声,让世界看到的不仅是我们的脆弱和过错,还有我们能够给予的贡献。


Unbroken Brain    
本文为书籍摘要,不包含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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