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生物学:为什么成瘾不是一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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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Biology of Desire: Why Addiction Is Not a Disease - Marc Lewis
欲望的生物学:为什么成瘾不是一种病 - 马克·刘易斯 - 摘要

这本书颠覆了“成瘾是种病”的传统观念,揭示其本质是植根于大脑正常发展过程的深度学习习惯。

 

引言

近年来,社会对成瘾者给自己和他人造成的伤害给予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我们看待成瘾的方式正在改变,我们开始将成瘾与道德缺陷分离开来,不再简单地认为成瘾者是意志薄弱或放纵的人。我们认识到,成瘾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它攻击我们的政客、明星、亲人,甚至我们自己。

为了解释这种现象,最普遍的说法是“成瘾是一种疾病”。这个观点得到了许多权威公共卫生组织、医生、康复中心和研究机构的支持。近二十年的研究确实发现了成瘾者大脑结构和功能的改变,基因研究也揭示了遗传易感性。这一切似乎都证实了成瘾是一种生理疾病。

但本书提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观点:成瘾并非疾病。

相反,成瘾是通过有动机地重复相同的思想和行为,直到它们变成习惯的结果。因此,成瘾是发展而来的——是深度学习的结果。由于注意力和吸引力的隧道越缩越窄,这种学习比大多数其他习惯更深刻、更迅速。

欲望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核心角色。我们大脑中负责欲望的神经回路控制着我们的期待、专注和行为。当某个目标极具吸引力时,我们会反复追求它,而其他目标的吸引力则会减弱。正是这种重复行为(而非药物本身)改变了大脑的连接方式。这个过程基于所有正常大脑都具备的神经化学反馈回路。而成瘾之所以循环得更持久,是因为欲望的频繁复发和欲望范围的日益狭窄。

成瘾源于那些将爱人与彼此、孩子与父母联结在一起的同样情感,并建立在让我们重视短期利益而非长期益处的相同认知机制之上。成瘾无疑是破坏性的,但它也惊人地正常:它是人类基本设计中不可避免的一个特征。

作者认为,疾病模型是错误的,它建立在对神经数据的偏颇解读以及对个人经历的忽视之上。我们可以通过更仔细地审视成瘾的生物学基础,并将其与活生生的个人经历联系起来,从而取代疾病模型。医学研究者关于大脑因成瘾而改变的观点是正确的,但这种改变的方式与学习和发展有关,而非疾病。成瘾可以被看作一个发展的瀑布,其结果是进一步可塑性的降低。

成瘾是一种习惯,一种因自我控制力下降而变得根深蒂固的坏习惯。 它的严重后果并不能使其成为一种疾病,就像暴力的后果不能使暴力成为疾病,种族主义的后果不能使种族主义成为疾病一样。

本书通过五位不同成瘾者的真实生命故事来阐述这一观点,将他们与成瘾斗争的传记叙述作为引入和解读脑科学的框架。通过这些故事,作者展示了成瘾发生时的感受和体验,并解释了其背后的神经变化。每一章都以积极的基调结束,跟随主人公们从成瘾走向超越成瘾的成长——这个阶段通常被称为“康复”。但作者认为,戒除成瘾最好被看作是进一步的发展,而非从疾病中“康复”

作者本人曾是一名神经科学家和教授,也曾有过长达十年的药物成瘾史。这段经历让他开始深入研究成瘾背后的脑科学,并致力于将冰冷的科学与鲜活的个人体验联系起来。他希望这本书能帮助我们理解,大脑如何塑造我们的生活,而我们的生活又如何反过来塑造大脑,尤其是在成瘾这样复杂而痛苦的议题上。


第一章:界定成瘾:一场观点的论战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社会逐渐将成瘾视为一种可界定的现象,而非道德瑕疵。然而,关于如何定义这一现象,却远未达成共识。目前主要有三种主流模型:疾病模型、选择模型和自我疗愈模型

  1. 疾病模型:这是目前最具影响力的观点,认为成瘾是一种慢性、复发性的大脑疾病。该模型指出,重复使用药物(包括酒精)会重塑大脑中处理奖赏、动机和认知控制的系统。特别是,负责激励我们追求目标的神经递质多巴胺的代谢被改变。这种大脑的生理性改变被认为是持久甚至不可逆的。该模型解释了为何有些人因基因等生物因素更容易成瘾,并主张成瘾像糖尿病或心脏病一样,是一种需要专业治疗但可能无法“治愈”的慢性病。
  2. 选择模型:该模型源于认知和行为经济学,强调成瘾源于个体的选择。它认为,尽管成瘾是坏选择,但在短期内,当成瘾带来的愉悦或解脱感似乎超过其他选项时,它可能是“理性”的。这一模型也为指责成瘾者自私放纵提供了便利,但另一些支持者则指向贫困、社会孤立等环境因素,认为这些因素限制了个体的选择。选择模型能更好地解释为何成瘾者能够戒断,例如当生活环境改善或成瘾的代价超过收益时,人们会选择放弃。
  3. 自我疗愈模型:该模型具有发展心理学视角,认为成瘾是应对早期情感创伤或痛苦的方式。童年和青春期的情感问题,如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焦虑和抑郁,会损害个体的幸福感。药物滥用成为一种自我疗愈的策略,用以缓解压力、中断负面思绪或提振情绪。然而,成瘾本身最终会成为新的、甚至更主要的压力来源。

这三种模型各有道理,但都未能提供一个完整、有效的解释。目前,疾病模型是绝对的领先者,被医疗、科研和政策制定机构广泛接受。其主导地位的原因有三:

美国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NIDA)主任诺拉·沃尔科夫(Nora Volkow)是疾病模型最坚定的倡导者。她指出,大脑成像研究清晰地显示了成瘾者在判断、决策、学习和行为控制等关键脑区的物理变化。她认为,将成瘾定义为疾病,有助于减轻成瘾者的污名和内疚感,并为他们获得医疗保险和治疗开辟道路。

然而,作者坚决反对疾病模型,认为它不仅不准确,而且常常对成瘾者有害。

事实上,对疾病模型的批判由来已久。哈佛大学研究员吉恩·海曼(Gene Heyman)将成瘾重塑为“选择障碍”。卡尔·哈特(Carl Hart)的实验表明,当提供有吸引力的替代选项(如少量金钱)时,快克成瘾者会选择放弃吸食。最著名的例子是越战老兵,他们中约75%的人在回国后自动戒掉了海洛因,这表明环境的改变对戒瘾起着决定性作用。这与布鲁斯·亚历山大(Bruce Alexander)经典的“老鼠乐园”(Rat Park)实验结果一致:当老鼠被置于丰富、有趣的社交环境中时,即使已经对吗啡成瘾,它们也会选择喝白水而非吗啡溶液。

作者认为,我们不应陷入“疾病”或“选择”的二元对立。成瘾行为既非完全出于自愿选择,也非由疾病主宰。它是一种深度学习而成的习惯。要真正理解它,我们必须重新审视大脑,但不是从医学政治的视角,而是将其与心理学和个人经验联系起来。

大脑本就应该改变。成瘾带来的大脑变化,其核心是学习与发展,而非疾病。它是一种极端的发展结果,但其机制是正常的。这个过程就像我们坠入爱河或沉迷于某项爱好时大脑发生的变化一样。将成瘾视为疾病是一个有用的比喻,但它不是一个合理的科学解释。


第二章:为成瘾而设计的大脑

要理解成瘾,我们首先要理解大脑是如何工作的。大脑不是一台冷冰冰的逻辑计算机,它是一个充满欲望、恐惧和非理性的生物引擎。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的研究早已揭示,人类的思维充满了偏见和非理性。因此,成瘾的非理性并不能证明大脑出了故障或生了病,它恰恰证明了那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大脑

大脑的可塑性与持久性

人类大脑与爬行动物大脑最大的区别在于其学习和适应能力。这种能力的基础是神经可塑性——即大脑根据我们的经验不断改变自身结构的能力。从出生到死亡,我们大脑中的神经元连接(突触)都在不断地重塑。

这个过程是一个反馈循环我们的经验塑造我们的大脑,而改变后的大脑又反过来塑造我们未来的经验。当某个经验(如吃一块美味的芝士蛋糕)发生时,相关的突触连接会得到加强。这使得我们未来更有可能重复这种经验,从而进一步加强这些连接。这就是习惯的形成过程,也是学习的本质。

当经验伴随着强烈的情感——无论是吸引、威胁、愉悦还是解脱——大脑的改变会获得额外的动力。欲望,作为一种核心情感,尤其能深刻地塑造大脑。充满欲望的经验会塑造大脑,使其成为一个专门创造类似欲望体验的载官。

大脑的变化一旦发生,就会趋向于稳定和持久,形成习惯。从咬指甲到思维定式,习惯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新形成的神经通路一开始是脆弱的,但经过反复激活后,就会变得根深蒂固,如同在血肉中刻下的印记。这是学习的关键,也是理解成瘾的关键。

成瘾是一种深度学习的习惯

许多研究成瘾的神经科学家似乎忽略了一个基本点:既然神经可塑性是常态,那么仅仅指出“成瘾改变了大脑”并无多大意义。大脑本就应该因经验而改变。

成瘾本质上是一种习惯,一个通过有动机的重复而深度学习并固化的习惯。它与其他习惯的不同之处在于三点:

  1. 它是一种思维和感觉的习惯,而不仅仅是行为习惯。
  2. 它总是包含欲望这种强大的情感。
  3. 它最终会变得强制性

成瘾是正常大脑功能的产物,尽管是一种极端产物。它源于大脑的设计,而非大脑的疾病。

自我组织的反馈回路

人类大脑的发展并非像植物那样遵循固定的基因蓝图,而是通过一个称为自我组织的过程。大脑在与环境的互动中,不断地改变自身结构。这个过程的核心就是反馈回路

想象一下,一个微小的体验(比如第一次尝到某种药物带来的解脱感)改变了几个突触。这个微小的改变会增加你下一次寻求同样体验的可能性。每一次重复,都会让相关的神经回路变得更强大,使得这种行为模式更加自动化、更加可能发生。这个过程就像雨水在花园里冲刷出沟渠,一开始是随机的,但随着水流的反复冲刷,沟渠会越来越深,越来越固定,最终形成“命运”的轨迹。

成瘾就是这样一个自我组织的坏习惯。它由强烈的欲望驱动,这种欲望排挤了其他追求的吸引力,从而让反馈循环加速。成瘾的习惯与其他坏习惯(如说谎、逃避)相互交织、相互支持,最终融入并塑造了个体的人格。例如,为了获得药物而产生的焦虑和羞耻感,又需要通过更多的药物来“疗愈”,形成恶性循环。

神经元的网络化

大脑的基本工作单元是神经元,它们通过突触相互连接,传递电化学信号。学习和记忆的发生,正是通过改变突触的连接强度来实现的。当两个神经元频繁地同时被激活时,它们之间的连接就会变得更强——这就是唐纳德·赫布(Donald Hebb)著名的格言:“一起放电的神经元会连接在一起”(what fires together wires together)

情感、注意力和重复是启动并巩固这种突触改变的关键。没有情感意义的事件很难被大脑记录下来。而成瘾行为完美地体现了这一点:

这个过程就像在Facebook上形成的小圈子。活跃的连接会加强某些网络,而被冷落的网络则会因废弃而衰退。旧的习惯网络不会完全消失,它们可能会被修改,成为新习惯的一部分,或者成为通往新习惯的路标。这意味着,戒瘾的过程不是抹除过去,而是在旧习惯的基础上建立新习惯

总结来说,成瘾并非由药物或酒精直接“导致”,而是由有动机的重复体验所引发的大脑学习过程。任何能引发强烈欲望并被反复追求的体验(比如坠入爱河),都会以同样的方式改变大脑。成瘾只是这个正常过程的一个极端、破坏性的表现。它是一个可怕的过程,但这并不使其成为一种疾病。


第三章:当渴望掌权:娜塔莉的故事

娜塔莉的故事深刻地揭示了渴望(craving)是如何攫取一个人的心智,并将其生命轨迹引向深渊的。

娜塔莉曾是一个聪明、随和的大学生,有朋友,有男友,生活看似正常。然而,她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虑,源于早年被同学嘲笑的经历,让她始终担心被排斥、担心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她和朋友们一样,尝试过各种“好”的毒品,如迷幻蘑菇和摇头丸。但真正改变她的是阿片类药物,如奥施康定(OxyContin)。这些药物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内在和平与放松,能彻底消除她背景中的焦虑感。当她服用阿片类药物时,那种潜藏的威胁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梦幻般的幸福。这让她的大脑开始建立新的突触连接,每当期待用药时,她都会感到一种希望的光芒。

随着耐受性的增加和药物成本的上升,她转向了更便宜、效果更强烈的海洛因。起初,她只是吸食,将其视为一天辛苦后的放松。然而,当她第一次尝试静脉注射时,一切都变了。

注射的整个仪式感深深地吸引了她:准备粉末、加热、过滤,直到针头刺入静脉的那一刻。这个过程本身就带给她一种掌控感和确定性,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紧随其后的,是药物带来的强烈冲击——一股和平的洪流冲刷着她的神经系统,抚平所有记忆的棱角,保证接下来数小时的安宁。

这种感觉的和谐统一在娜塔莉的大脑中形成了强大的神经元网络。从她开始注射海洛因不到一个月,她的生活就完全被其主宰。她的每一天都变成了一个通向“那个时刻”——注射的时刻——的漏斗

渴望开始支配她的思想。在餐厅工作时,任何一个微小的线索——一缕烟、一个勺子的形状、手机的震动——都能瞬间触发她对海洛因的强烈念想。一旦被触发,她便无法停止思考,脑中不断排演着如何联系毒贩、如何确保能弄到足够的量。她会死死盯着手机,等待电话响起,如果对方耽搁了,她会感到极度的痛苦。她的整个世界都缩小到“能否以及何时能得到下一次注射”这个问题上。

此时,驱动她的已远非生理上的戒断反应,而是心理上的痴迷。她甚至开始将“我是一个毒瘾者”视为一种新的、充满悲剧色彩的身份认同,这让她的生活有了轮廓和意义。

大脑中的渴望引擎

娜塔莉的经历正是大脑中一个古老而强大的系统在起作用。这个系统的核心是纹状体(striatum),它负责选择并驱动我们去实现目标。为了激励行动,纹状体进化出了产生欲望的能力。

纹状体的“热门”区域是伏隔核(nucleus accumbens),它被认为是欲望被点燃的地方。伏隔核像一个指挥中心,协调大脑的各个部分——从负责思考的前额叶皮层,到负责情绪的杏仁核——让所有资源都服务于一个压倒性的目标。

而点燃伏隔核的燃料,就是神经递质多巴胺(dopamine)。多巴胺从大脑中部的中脑(midbrain)泵送到伏隔核,多巴胺越多,渴望就越强烈。密歇根大学的研究者肯特·贝里奇(Kent Berridge)和特里·罗宾逊(Terry Robinson)的研究颠覆了传统观念,他们证明了伏隔核和多巴胺主要与“想要”(wanting)有关,而非“喜欢”(liking)。欲望是驱动我们行动的引擎,而愉悦只是短暂的终点。

他们的“激励-敏化”(incentive sensitization)理论解释了成瘾的核心机制:随着药物的重复使用,与药物相关的线索(cue)——如针头、特定的电话铃声——会变得异常强大,能够直接启动多巴胺泵,从而引发强烈的渴望。每一次线索与结果的连接,都会让这个“海洛因”神经网络变得更强大、更容易被激活。

娜塔莉的生活最终因毒品而分崩离析。她和男友的公寓变得肮脏不堪,与室友的关系破裂。在一次警方意外搜查后,她被控持有毒品,并被法庭强制要求接受治疗。

然而,治疗对她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她厌恶那些单调的团体治疗和十二步项目,感觉自己与那些陈腐的戒酒者格格不入。她对治疗师说:“我真的想‘想要’改变”,但内心却在呐喊:“我不想变成这个样子”。

她开始复吸,并想办法在尿检中作弊。在一次为期30天的强制住院康复中,她感到极度的孤独和鄙夷——那里的环境如同一个破旧的汽车旅馆,室友们也都是些绝望的人。她的男友也在这个时期离开了她。

康复失败后,她再次被捕,这一次,她被判入狱九个月,而且是在一所最高安全级别的监狱。

监狱生活成了她人生的转折点。在极度的无聊和绝望中,她开始阅读大量关于冥想和正念的书籍。她第一次有机会静下来,直面自己内心的混乱和痛苦。她反复问自己:“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她开始反思自己的童年。虽然没有经历过可怕的虐待,但她的成长环境充满了压抑和情感忽视。父亲酗酒,母亲则要求她“不要太情绪化”。她从小就学会了压抑自己,照顾情绪不稳定的父亲。在青春期,她一直生活在抑郁的沼泽中,害怕被排斥,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在监狱的这段时间里,她终于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形成了一个连贯的叙事。她意识到,海洛因是她用来解决一个长期存在但从未被正视的问题的“解决方案”——一个用来对抗内心深处的孤独、焦虑和不被接纳感的“解药”。

出狱后,娜塔莉与母亲同住。她依靠冥想来应对偶尔出现的渴望。这些渴望来势汹汹,但她学会了观察它们、忍受它们,而不是跟随它们。她发现,在渴望和行动之间,存在一个可以被意志力无限拉长的空间

更重要的是,海洛因的意义被重塑了。它不再与安慰和解脱相关联,而是与所有那些糟糕的经历——羞耻、失去和痛苦——永久地联系在一起。有一次她复吸了少量阿片类药物,但感到的不是愉悦,而是强烈的恐惧和厌恶。

欲望的引擎并没有熄灭,而是被重新定向了。现在,驱动她的是对自我保护、自我控制和摆脱疲惫的渴望。戒断本身成了新的解脱

娜塔莉重返校园,最终成为一名社会工作者,在一家门诊治疗中心帮助那些和她一样挣扎在毒瘾中的人。她的经历让她明白,只有当一个人自己准备好时,外界的帮助才能真正起作用。


第四章:注意力的隧道:布莱恩与冰毒的罗曼史

布莱恩的故事,展现了成瘾如何将人的注意力压缩到一个极度狭窄的隧道中,在这个隧道里,除了成瘾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布莱恩曾是一个温和、成功的企业家。直到32岁,他除了酒精外从未接触过任何毒品。由于患有注意力缺陷障碍(ADD),他发现可卡因能帮助他集中精力、更好地与客户沟通,并应对与女友维拉濒临破裂的关系所带来的情感混乱。当他发现维拉出轨时,他对她的渴望无法停止,而药物似乎成了修复关系的工具。

可卡因价格昂贵,他转而寻求其他兴奋剂,最终找到了冰毒(methamphetamine)。冰毒带给他一种超凡的清晰感、力量感和潜能感,让他能够超越睡眠和清醒的循环,持续高效地工作。起初,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工作需要,但渐渐地,他与冰毒之间建立了一种情感纽带,一种“罗曼史”,以填补他与维拉关系破裂后留下的空白。

他开始沉迷于吸食冰毒后的快感。为了维持这种状态,他打破了自己设定的规则,开始了连续数天不眠不休的循环。他无法忍受“下来”时的疲惫和沮丧,所以他必须不断“补充”冰毒。在短短两年内,他从每周一克发展到每天两克,并最终为了支付高昂的费用而开始贩毒。

布莱恩的生活模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白天和黑夜失去了意义,冰毒成了他生命轨道中永恒的太阳。对冰毒的渴望超越了“想要”和“需要”,变成了一种认知上的变异。他的整个思维都被一个念头牢牢占据:如何准备下一次吸食。

这个过程在他计划探望女儿的那天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本打算前一晚早睡,以最好的状态见女儿。然而,当他准备好第二天的冰毒和烟斗时,他无法抗拒再来一次的诱惑。结果,他又是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疲惫不堪的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吸食床头的冰毒。

在去见女儿的路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确保有足够的冰毒。他绕道去毒贩家补货,导致探望女儿的时间被大大缩短。他告诉自己,这样做是为了在见女儿时能“无后顾之忧”,但实际上,他的所有行为都围绕着冰毒展开。他甚至在与女儿相处时,也在盘算着如何偷偷溜回车里再吸一口。他的大脑似乎在同时接收两个频道:一个是他作为父亲的理性思考,另一个则是被冰毒完全占据的强迫性思维

注意力隧道背后的神经机制

布莱恩的经历背后,是三个大脑区域的协同作用:杏仁核(amygdala)、眶额叶皮层(OFC)和伏隔核(accumbens)。这三者共同构成了大脑的“动机核心”

  1. 杏仁核:负责为重要的体验染上情感色彩。当布莱恩看到或想到冰毒时,他的杏仁核会立即给这个念头打上“兴奋”和“愉悦”的标签,并发出一个简单而强大的指令:“注意!
  2. 眶额叶皮层(OFC):杏仁核更精密的“表亲”,它负责将原始的情感转化为更具体的价值判断和预期。它会告诉布莱恩:“冰毒是好的,尤其是在我需要面对前女友、需要保持精力的时候。我想要它。”OFC将情感与思考、记忆和计划联系起来,形成了关于何时、何地、如何获得下一次快感的详细盘算。
  3. 伏隔核:接收来自杏仁核和OFC的信号后,伏隔核进入“捕食”状态,产生强烈的欲望,并驱动行动。

这三个区域被药物相关的线索激活时,会共享多巴胺的盛宴,从而形成一个强大的联盟,主导了布莱อน的所有思想和行为。这个过程本身是正常的大脑功能,是大脑为了将情感、认知和行动联系起来而进化出的机制。当我们坠入爱河时,大脑也会以类似的方式运作,我们会痴迷于思念对方,无法自拔。成瘾的极端之处在于,这个循环被反复、强烈地激活,最终将所有其他目标都排挤了出去。

“即刻吸引力”的陷阱

成瘾者比常人更容易陷入一个认知陷阱,即延迟折扣(delay discounting),作者称之为“即刻吸引力”(now appeal)。这是指人类(以及其他动物)倾向于重视即时的小回报,而轻视未来的大回报

对成瘾者而言,未来的好处(如健康、家庭和睦、自尊)显而易见,但这些都被眼前闪闪发光的即时满足感(下一次吸食)的光芒所掩盖。这就是为什么布莱恩会选择绕道去买毒品,而不是直接去见他深爱的女儿。

“即刻吸引力”的神经基础,同样与伏隔核和多巴胺有关。当奖励近在咫尺时,多巴胺水平会飙升,极大地增强了即时目标的吸引力。这是一种进化上的遗留物,旨在让我们的祖先抓住眼前的机会。然而在现代社会,它常常让我们做出短视的决定。

成瘾者的前额叶皮层(PFC)——尤其是负责长远规划和自我控制的背外侧前额叶皮层(dorsolateral PFC)——与动机核心之间的连接似乎减弱了。这使得他们更难抵抗“即刻吸引力”的诱惑。布莱恩的ADD可能加剧了这种倾向,但成瘾本身也恶化了这个问题。

布莱恩的转折点,源于一次暴力冲突。由于生意上的纠纷,他被黑帮成员闯入家中殴打,手臂被打断。为了逃命,他从二楼窗户跳下,从此开始了流离失所的生活。他失去了事业、住所和尊严,在街头靠乞讨和打零工换取冰毒。

在极度的绝望中,一个已经戒断的朋友约瑟夫反复劝说他去参加麻醉品匿名会(NA)。起初布莱恩抗拒,但最终他去了。在NA,他第一次听到与自己相似的故事,意识到“成瘾者”这个词也适用于自己。他感到了被接纳和理解。

戒断的过程是痛苦的,他感觉自己仿佛在与一个爱人告别。在朋友的帮助下,他开始接受心理治疗。治疗帮助他构建了一个新的叙事:他意识到自己对冰毒的依赖,源于童年时从母亲那里无法获得的肯定和独立感。冰毒给了他一种虚假的、他一直渴求的能力感。

通过将现在与过去联系起来,他得以展望一个有价值的未来。这个未来的目标——成为一个助人者,而非受害者——变得足够有吸引力,足以与冰毒的“即刻吸引力”相抗衡。他开始照顾动物,大量阅读,并最终投身于成瘾治疗事业,建立了自己的治疗机构。

布莱恩的故事表明,戒断的关键在于重塑注意力的方向。通过建立一个连贯的、有意义的生命叙事,将欲望与长期的、有价值的目标重新连接起来,大脑的神经通路可以被重塑。曾经狭窄的注意力隧道,最终可以被更广阔的、充满可能性的新视野所取代。


第五章:唐娜的秘密身份

唐娜的故事揭示了成瘾如何分裂一个人的自我,创造出一个秘密身份,这个身份在公开场合下被小心翼翼地隐藏,但在私底下却主宰着一切。

唐娜是一名在医院工作的医疗保健人员,负责与患有绝症的儿童及其家属沟通。在同事眼中,她是一个充满同情心、坚强能干的“圣人”。然而,在这副高尚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个对处方阿片类药物(如维柯丁、奥施康定)严重成瘾的秘密自我。

她的成瘾与童年经历密切相关。唐娜成长在一个功能失调的家庭,父亲因自身的童年创伤而长期酗酒、有自杀倾向,整个家庭的氛围都围绕着“照顾”他而展开。母亲不断告诫唐娜要“安静”、“不要情绪化”,任何情感的表达都被视为对父亲的威胁。为了被接纳,唐娜从小就学会了压抑自己的真实需求和情感,扮演一个“好女孩”和照顾者的角色。她内心的愤怒和脆弱被深深地埋藏起来。

成年后,她在一次颈部受伤后接触到了维柯丁。起初只是为了止痛,但当她加倍剂量后,她发现药物能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全感,仿佛一个温暖的茧将她包裹起来,让她可以躲藏其中,而无需再压抑自己。

丈夫迈克尔因严重的背部问题长期服用阿片类药物,这为唐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药源。她开始偷偷拿迈克尔的药,并逐渐发展到偷窃朋友、亲戚家中的药物。每一次成功的偷窃和谎言,都带给她一种反叛的快感和掌控感,仿佛是对她长期压抑生活的一种补偿。

她逐渐发展出了一个双重身份。在公开场合,她是那个受人尊敬的、无私的唐娜;而在私底下,她是“唐娜小偷”、“唐娜骗子”、“唐娜瘾君子”——一个只为满足自己需求而不择手段的人。她在这两个身份之间切换,每一个都几乎意识不到另一个的存在。

自我身份的神经基础

唐娜的双重生活,与大脑中一个负责自我认知的关键区域——内侧前额叶皮层(medial PFC)——的改变有关。这个区域是我们形成自我概念和理解他人意图的核心。

我们通过感知和解读他人来构建自己的身份,同样,我们也通过将自己代入他人的处境来理解他人。内侧前额叶皮层就是这个过程的神经中枢。当某个经验具有重大的情感和社交意义时(如坠入爱河、加入某个团体,或药物成瘾),它会深刻地重塑这个区域的突触连接,从而改变我们的自我认知和价值观

对唐娜而言,药物不仅仅是化学物质,它是一个强大的情感符号。它代表了她童年时被剥夺的温暖和关爱。因此,围绕药物的体验重塑了她的内侧前额叶皮层,催生了一个新的自我形象:一个敢于索取、敢于反抗的自我。这个新身份与她压抑的“好女孩”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但两者又在她扭曲的逻辑中并存。成瘾不仅仅是行为上的习惯,它也是人格发展的延续,一种畸形但顽强的成长

唐娜的秘密生活在她丈夫的亲戚家的一次聚会上彻底暴露。她试图潜入客房,偷窃一位堂兄行李中的药物,结果被当场抓获。在堂兄的怒斥下,她生平第一次承认:“我有一个毒品问题。”

这个秘密的揭开,让她两个分裂的世界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她感到极度的羞耻和恐惧,害怕失去丈夫、家庭和她所建立的一切。更让她崩溃的是,她发现丈夫的父母几周前就在卧室安装了隐藏摄像头,拍下了她反复进出、疯狂翻找药物的视频。

在丈夫的质问下,她被迫坦白了一切。当丈夫给出最后通牒——“要么现在就去治疗,要么我离开你”——她彻底崩溃了。在极度的痛苦中,她感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解脱。那个长期以来靠意志力维持的、分裂的自我终于瓦解了。她放弃了所有抵抗,第一次感到了完全的无助,也第一次感到了不再需要挣扎的平静。

在家人和治疗师的帮助下,唐娜开始了康复之路。她参加了为期30天的住院治疗,并加入了麻醉品匿名会(NA)。更重要的是,她开始了长期的心理治疗。在治疗中,她第一次能够安全地讲述自己的秘密,并开始探索自己成瘾背后的深层动机。

她意识到,她对药物的渴求,源于对亲密和接纳的极度渴望。她一生都在通过压抑自我来换取他人的爱,无论是与父母、还是与后来的伴侣。药物提供了一种捷径,让她可以不依赖任何人就获得温暖。而偷窃和欺骗,则是对这种压抑生活的报复和反抗

她的康复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在戒断14个月后,她曾短暂复吸。然而,这一次的“复吸”却促成了一个更大的成长。她的丈夫因此与她分居,而她发现自己感到的不是崩溃,而是解脱。她意识到这段婚姻本身就是她压抑模式的延续。

这一次,她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她离开了NA,因为她觉得那种环境对她而言过于压抑。她重新与朋友建立联系,并从她们那里获得了巨大的支持。她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因为它让她再次陷入了“无私奉献者”的角色。

唐娜的故事表明,戒瘾不仅仅是停止用药,更是一场深刻的自我整合过程。通过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和内心的分裂,她得以将两个冲突的自我融合成一个更完整、更真实的自己。她学会了接纳自己的需求、情绪和不完美之处,不再需要通过秘密和反叛来寻求满足。她的大脑,尤其是负责自我认知的内侧前额叶皮层,也随之发生了新的改变,曾经分裂的神经通路终于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更强大、更灵活的整体。她没有“恢复”到过去,而是发展成了一个全新的、更快乐、更强大的人。


第六章:约翰尼需要一杯酒

约翰尼的故事,是一个关于成瘾如何从冲动性(impulsive)转变为强制性(compulsive)的经典案例,深刻揭示了成瘾后期那种几乎无法抗拒的、机械性的行为模式。

故事的高潮,是约翰尼在厨房的地砖上醒来,身边放着一瓶朗姆酒和一堆安眠药。他给了自己一个选择:“要么控制住只喝朗姆酒,要么就吃药自杀。”他已经到了生命的绝境。在长达六个月的时间里,他将自己囚禁在公寓里,唯一的“工作”就是喝酒。他每天的生活被缩减为一个个四小时的循环:醒来,喝酒,直到再次昏睡过去。

他的饮酒行为已经完全自动化了。每天无论何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冰箱,倒上一大杯朗姆酒,甚至来不及上厕所。第一杯酒能暂时缓解恶心和即将到来的巨大焦虑。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是愉悦的,但之后便是长达两个多小时的、不断加深的镇静和麻木。

在这个阶段,他继续喝酒并非为了追求快感,而是一种自虐式的、避免面对现实的强制行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事业分崩离析,但他无法停止。他告诉自己:“反正你也快要醒不过来了”,然后又倒上一杯。他甚至祈祷自己能在睡梦中被呕吐物呛死,因为他相信自己没有勇气自杀。

约翰尼的成瘾之路漫长而隐蔽。他成长于爱尔兰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家庭,童年在寄宿学校度过。那所学校由神父管理,其中普遍存在的性虐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创伤。尽管他本人可能幸免于难,但哥哥的遭遇和周围压抑、恐惧的氛围,在他内心埋下了深深的焦虑和羞耻

成年后,他发现酒精是消除焦虑的有效工具。这就是他成瘾反馈回路的开端:焦虑 -> 喝酒解脱 -> 再次焦虑。这个循环反复进行,在他大脑的纹状体中刻下了深深的沟壑。

起初,他的饮酒行为是冲动性的。喝酒是为了社交,为了放松,为了在客户面前表现得更自信。酒是实现其他目的的工具,其中还带有些许乐趣。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关系颠倒了。社交成了喝酒的借口,他会为了能多喝一瓶酒而延长应酬。

在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与孩子们日渐疏远后,约翰尼开始独自生活。他成了酒吧的常客,以此来逃避孤独和失败感。他的饮酒量不断增加,直到他开始在酒吧烂醉如泥,被朋友们嘲笑,甚至被邻居从灌木丛中拖出来。巨大的羞耻感促使他改变了饮酒方式——他开始独自在家喝酒。

这个转变,标志着他从冲动性饮酒进入了强制性饮酒的阶段。很快,他完全停止了工作,将自己与世隔绝。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和酒。酒杯必须从清醒的第一分钟拿到昏睡的最后一刻。

从冲动到强制的神经转变

约翰尼的经历,反映了大脑纹状体(striatum)内部功能的分化和迁移。纹状体可以被粗略地分为上下两部分:

成瘾的发展过程,在神经层面上,就是活动中心从腹侧纹状体向背侧纹状体迁移的过程。一开始,行为是由对奖励的渴望驱动的(冲动性);经过成千上万次的重复,行为变得自动化,由线索直接触发(强制性)。

剑桥大学的特雷弗·罗宾斯(Trevor Robbins)等专家认为,真正的成瘾,是这种强制性阶段。此时,问题不再是“药物有多吸引人”,而是“一个被触发的行动指令难以被关闭”。

约翰尼后期的饮酒行为就是如此。他喝酒不再是为了愉悦,而是因为酒杯空了(刺激),就必须倒满(反应);或者一醒来感到清醒(刺激),就必须喝酒(反应)。这种行为可以与强迫症(OCD)相提并论,其核心都是为了缓解焦虑而执行的仪式化行为。

自我控制的瓦解

当行为变得强制性时,大脑的高层控制系统——尤其是负责理性、规划和自我控制的背外侧前额叶皮层(dorsolateral PFC),即“船舰的舰桥”——与纹状体之间的通信开始减弱甚至中断。

在成瘾早期,当人们还试图控制自己的行为时,dlPFC会高度活跃。但随着成瘾的固化,纹状体似乎“学会”了绕过这个“舰桥”,直接执行命令。长此以往,dlPFC与纹状体之间的神经通路会因“废弃”而发生突触修剪,甚至导致该区域的灰质体积减少。这就是成瘾者丧失自我控制能力的神经基础。

这种高层控制的丧失,使得成瘾者在面对诱惑时,只能依赖更原始、更无效的控制方式,如单纯的压抑(“我就是不喝!”),但这只会加速“自我损耗”(ego fatigue),最终导致控制的彻底失败。

约翰尼的醒悟,源于他看到了自己留在厨房地板上的人脸印记——他称之为“都灵裹尸布”。这个画面让他直面自己的绝境。他打电话给一家戒毒中心,并在几天后入院。

他在那里度过了28天。药物帮助他度过了痛苦的戒断期,而规律的生活和支持性的环境让他暂时远离了渴望。出院后,他遵循医嘱参加了AA会议,但发现那并不适合他。他意识到,要真正戒断,他必须找到自己酗酒的根源

他求助于心理治疗。在治疗师的引导下,他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深入挖掘自己童年的创伤——寄宿学校的恐惧、性虐待的阴影、以及那份从未被正视的焦虑和羞耻。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生都在压抑和逃避,而酒精是他唯一的慰藉。

这个深刻的自我洞察,是约翰尼戒断的关键。治疗帮助他重建了那个被切断的、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的生命叙事。他不再需要酒精来麻痹自己。

约翰尼的故事说明,成瘾的强制性阶段虽然可怕,但并非不可逆转。大脑的灰质可以在戒断后恢复,甚至变得比从未成瘾的人更厚实,这表明康复者发展出了全新的、更强大的自我调节能力。戒断不仅仅是“选择”的结果,更是一种深刻的认知和情感的重塑,这个过程需要巨大的努力、洞察力和对未来的渴望。


第七章:爱丽丝一无所有:自我控制的双刃剑

爱丽丝的故事,通过饮食障碍(eating disorders)这一行为成瘾的棱镜,探讨了自我控制的悖论。它揭示了极端的控制如何最终导致失控,以及康复之路需要一种全新的、更灵活的自我调节方式。

爱丽丝从小就觉得自己“丑陋”,这种不安全感源于童年时被玩伴劳里的反复拒绝和排挤。为了获得接纳,她学会了压抑自己、迎合他人。她的母亲是一个极度焦虑的人,痴迷于自己的外表,这种焦虑也深深地影响了爱丽丝。她从小就对自己的身材感到不满,尤其是那个似乎永远不够平坦的腹部。

为了追求“完美”的身材,她不断节食。在进入研究生院前的那个夏天,她通过成为素食主义者成功减重,体重降到了106磅。那一刻,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胜利感、纯净感和掌控感。她终于实现了对自己的完全控制,即使这意味着大把地掉头发,镜子里的人也越来越不像自己。她进入了神经性厌食症(anorexia)的状态。

厌食与成瘾的相似性

从表面看,厌食症似乎是成瘾的对立面:成瘾是失控,而厌食症是过度控制。然而,两者在本质上惊人地相似:

  1. 强制性:两者都具有强大的强制性。爱丽丝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节食,就像成瘾者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吸毒一样。这种行为都由背侧纹状体驱动的自动化模式主导。
  2. 自我剥夺的根源:两者的根源都常常在于童年时期为了获得爱与接纳而进行的自我剥夺。这种长期的情感饥饿,最终会以极端的方式反弹。在大多数成瘾中,它表现为对快感的疯狂追求;而在厌食症中,它表现为将自我剥夺本身作为一种满足,一种对掌控感的极致追求。
  3. 符号的追求:两者都是对一个符号的执着追求。对爱丽丝来说,节食最初可能象征着“吸引力”,但最终演变成了对“自我掌控”这一更抽象、更纯粹符号的追求。这与成瘾者将药物视为“解脱”、“力量”等符号并无二致。

从厌食到暴食的失控

极端的控制往往无法持久。在研究生院的巨大压力和孤独感中,爱丽丝的“情感饥饿”终于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爆发了。在一次派对上,她站在食物桌旁,一口气吃了十四块高热量的饼干。她回忆说:“那感觉太好了,正是我想要的,我需要的。”

从此,她陷入了暴食-清除(binge-purge)的循环,进入了神经性贪食症(bulimia)的阶段。每周都会有两三次,她会疯狂地进食大量高热量食物,直到感觉恶心,然后通过服用泻药来“清除”。

暴食行为比厌食症更接近典型的物质成瘾。它同样是强制性的,同样由线索触发(如压力、孤独感),同样涉及到大脑背侧纹状体背外侧前额叶皮层(dorsolateral PFC)的失调——即高层控制系统与动机系统之间的脱节。

对她来说,卡路里计算成了一种神圣的仪式。这让她在混乱中找到了一丝掌控感。然而,这种脆弱的控制随时可能被一种名为“自我损耗”(ego fatigue)的心理机制所摧毁。

自我损耗:控制的极限

自我损耗(或称自我控制损耗)理论指出,自我控制就像肌肉一样,是有限的资源。当你长时间地压抑欲望、情绪或冲动时,这种资源就会被耗尽,导致你在随后的任务中更容易失控。

罗伊·鲍迈斯特(Roy Baumeister)的经典实验证明了这一点:被要求抵制饼干诱惑只吃萝卜的受试者,在接下来的意志力任务中表现得更差。

爱丽丝的生活就是“自我损耗”的完美写照。她通过极端的意志力来压抑自己对食物的渴望。然而,单纯的压抑是最耗费精力、也是最无效的控制方式。当她的意志力资源被耗尽时,她对食物的渴望就会以一种毁灭性的方式反弹,引发暴食。这个过程在她脑中是一场激烈的斗争:“别想它……但它会那么好吃……”最终,失控感和对失控的焦虑本身,成了她放弃抵抗、投入暴食的理由。

当自我控制的堤坝崩溃时,“即刻吸引力”(now appeal)就会接管一切。未来健康生活的好处,在眼前一大罐花生酱的诱惑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爱丽丝的崩溃之夜,是在一次派对上失控暴食后。她逃回家,继续疯狂地进食,直到身体无法承受,不自觉地呕吐。丈夫目睹了这一切,绝望地告诉她:“我救不了你,你必须自己决定要不要活下去。”

那一刻,爱丽丝知道自己必须寻求帮助。

她参加了一个为饮食障碍女性设立的支持小组。在那里,她第一次可以讲述自己的秘密而不用担心被评判。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被理解。小组的规则很严格,不允许讨论体重、卡路里等具体细节,而是引导成员关注行为背后的情感——不安全感、恐惧、以及对被爱的渴望。

在小组的支持下,爱丽丝的康复之路开始了。她学会了用一种更灵活的方式来管理自己,不再陷入“要么完全控制,要么彻底失控”的二元对立。她意识到,康复不是要达到一个完美的、“爱上自己身体”的状态,而是“不再那么讨厌它,不再想那么多”。

爱丽-丝的故事告诉我们,真正的自我控制不是僵硬的压抑,而是一种动态的、有智慧的调节。它需要我们重新连接大脑的“舰桥”(dlPFC)和“动机引擎”(纹状体),用长远的视角和自我同情来引导欲望,而不是试图用蛮力去压制它。通过学习新的、更健康的应对策略,自我控制这把“双刃剑”,才不会反过来伤害我们自己。


第八章:生物学、生命故事与成瘾

本章旨在整合前述的生物学知识和个人生命故事,系统地论证为何成瘾并非一种疾病,而是一种深度学习的发展过程,并阐明这种新观点的内涵。

为什么成瘾不是一种疾病

尽管疾病模型在解释成瘾的持续性和成瘾者感受到的无力感方面有一定作用,并有助于去污名化,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拒绝它:

  1. 大脑变化是学习的常态,而非病理:疾病模型的核心论据是“成瘾改变大脑”。然而,任何因其动机吸引力而被反复实践的经验——无论是坠入爱河、沉迷于一项运动,还是学习一门乐器——都会以同样的方式改变大脑的奖赏回路、多巴胺系统和前额叶皮层的控制网络。大脑的可塑性是其正常功能,我们无法在“正常学习”和“病理改变”之间划出一条清晰的界线。
  2. 行为成瘾的存在:赌博、色情、网络游戏甚至食物等非物质成瘾,其严重程度和神经机制(如纹状体过度激活、前额叶控制减弱)与药物成瘾几乎完全相同。如果成瘾的根源是药物对大脑的“毒害”,那么这些行为成瘾该如何解释?这表明,成瘾的核心在于行为模式,而非特定物质。
  3. 成瘾与爱情的惊人相似性:从神经生物学上看,坠入爱河成瘾有着惊人的平行之处。两者都涉及多巴胺在伏隔核的释放,导致对特定对象(爱人或药物)的专注、痴迷和渴望。两者都会让人做出非理性的、不计后果的行为。如果我们将成瘾视为一种疾病,那么从生物学角度看,爱情也同样是一种“疾病”。
  4. 其他反驳论据
    • 成瘾导致的大脑变化在戒断后通常是可逆的,甚至可以“超常恢复”。
    • 被视为“脑损伤”证据的突触修剪,是正常大脑发育和学习以提高效率的一种方式。
    • 环境和心理因素(如“老鼠乐园”实验和越战老兵的例子)在成瘾和戒断中的作用远比基因等生物因素更为关键。
    • 治疗的有效性更多地依赖于心理和动机的改变(如自我决定、洞察力),而非药物。没有哪种生理疾病能通过这些方式被“治愈”。

那么,成瘾到底是什么?

成瘾是一种由有动机的重复所驱动的深度学习。 它是一个在特定条件下,由正常的大脑学习机制所产生的极端但并非“异常”的发展结果。

这个学习过程之所以比其他习惯更“深”、更快,原因有几点:

这个过程并非线性的,可能包含长时间的“酝酿期”和突然的“加速期”。例如,布莱恩和唐娜在成瘾初期,使用药物是功能性的(为了工作或止痛),但当药物本身成为追求的目标,当欲望被点燃时,他们的成瘾曲线便急剧上升。

成瘾也是人格发展的延续。它常常根植于童年时期未被满足的情感需求和为应对负面情绪(如焦虑、抑郁)而形成的适应不良的模式。成瘾行为成为一种“解决方案”,一种自我疗愈的尝试。因此,成瘾的模式与个体的人格特质紧密交织,相互塑造。

童年逆境的关键作用

大量的研究,如里程碑式的“不良童年经历”(ACEs)研究,已经证实了早期逆境与成年后成瘾风险之间的强大关联。经历过情感、身体或性虐待,或成长于有家庭暴力、父母酗酒或抑郁环境中的儿童,其成年后成为药物成瘾者或酗酒者的风险会成倍增加。

从神经科学角度看,早期创伤会导致大脑的动机引擎——杏仁核、OFC和纹状体——长期处于一种过度警觉和寻求慰藉的状态。在负责理性规划和自我控制的“船舰舰桥”(背外侧PFC)尚未完全成熟时,这个过度活跃的动机引擎很容易被药物等能提供即时解脱的外部刺激所“劫持”。

将生物学与生命故事联系起来

通过五位主人公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到这些神经机制在真实生活中的体现:

最终,成瘾导致了大脑动机核心与高层控制系统之间的功能性断裂。这使得欲望可以绕过理性、规划和长远视角,在一种无时间感的、循环往复的“当下”中驱动行为。这并非疾病,而是一种发展性的僵局。要打破这个僵局,就需要重新连接这两个系统,而这,正是下一章将要探讨的康复之路的核心。


第九章:超越成瘾的发展之路

本章的核心论点是:戒瘾并非“康复”到一个之前的状态,而是一个持续的、更高层次的发展过程。它利用了与成瘾形成时相同的神经可塑性原理,但方向相反。正如外科医生可以分离并重新训练并指,大脑也可以“解绑”那些将欲望与特定破坏性行为错误地连接在一起的神经回路,并建立新的、更健康的连接。

这个发展过程的关键,在于克服成瘾的两大心理基石:“即刻吸引力”(now appeal)“自我损耗”(ego fatigue)

克服“即刻吸引力”:构建生命叙事

成瘾将人的时间感囚禁在一个狭窄的“当下”,过去被遗忘,未来无法想象。这在神经层面对应着大脑的动机核心(纹状体等)与负责长远规划的“船舰舰桥”(背外侧PFC)之间的断裂。

要克服“即刻吸引力”,就必须重建一座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桥梁。这需要个体有意识地去构建一个连贯的生命叙事(self-narrative)

当一个人能够将自己视为一个有过去、有未来的完整故事的主角时,长远的目标才开始具有情感上的分量。这在神经上意味着,背外侧PFC被重新激活,并与动机核心建立了新的连接

加拿大心理学家迈克尔·钱德勒(Michael Chandler)对原住民社区的研究为这一观点提供了有力的支持。他发现,那些青少年自杀率极低的社区,都拥有强大的文化传统和历史延续感。孩子们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他们的个人生命故事可以嵌入到一个更大的文化叙事中,从而获得意义和方向感。相反,在那些文化断裂、自杀率极高的社区,孩子们无法讲述一个关于自己的连贯故事,他们的生命只有孤立的、无意义的“当下”。成瘾者的状态,在很大程度上就类似于这种叙事的断裂

克服“自我损耗”:重新校准欲望

单纯依靠意志力去压抑冲动是戒瘾中最常见也最无效的策略。它会迅速导致“自我损耗”,最终让冲动以更猛烈的方式反弹。

真正的康复,不是去消灭欲望,而是去重新校准和引导欲望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努力和智慧,也常常需要外界的帮助。

治疗的角色:在关键时刻提供支持

基于这一发展模型,作者对传统的、基于疾病模型的制度化治疗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这些治疗往往是去个人化、被动和削弱赋权感的。漫长的等待、刻板的流程、权威式的管理,都可能在成瘾者最需要抓住改变动机的时刻,将其热情消磨殆尽。

有效的帮助,应该是在成瘾者准备好改变的那一刻,及时地为他们提供支持,帮助他们构建和维持那个至关重要的生命叙事和未来愿景。

最终,戒瘾是一场深刻的个人发展之旅。它需要个体重新发现自己,重写自己的生命故事,并重新驾驭自己最强大的内在能量——欲望。许多成功戒断者都表示,如果没有经历过成瘾的挣扎和超越,他们就不会成为今天这个更强大、更有智慧的自己。这并非从疾病中“康复”,而是从痛苦中成长


The Biology of Desire    
本文为书籍摘要,不包含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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