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男孩》与《门后的少年》:一对父子在毒瘾中的漫长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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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autiful Boy: A Father’s Journey Through His Son’s Addiction - David Sheff
Tweak: Growing Up on Methamphetamines - Nic Sheff
《漂亮男孩》与《门后的少年》:一对父子在毒瘾中的漫长跋涉 - 大卫·谢夫 & 尼克·谢夫

我曾以为爱就是拯救,后来才明白,爱是放手,是接受那份永远无法确定的未来,并珍惜每一个他还在的今天。我们无法治愈他们,也无法控制他们,但我们可以无条件地去爱,并首先拯救我们自己。

 

引言:双重视角下的风暴

这是一个交织着爱、恐惧、希望与毁灭的故事,由两种撕裂的声音共同讲述。

第一种声音,来自父亲大卫·谢夫。他是一位著名的记者,习惯用理性和逻辑剖析世界。当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漂亮男孩”尼克坠入毒品深渊时,他本能地将这场家庭灾难视为一个需要解决的“项目”。他疯狂地查阅资料,拜访专家,试图用知识和控制来“治愈”儿子。他的叙述,是一部在无尽的黑夜里等待电话、在康复中心和街头巷尾间疲于奔命的血泪史,记录了一个父亲如何与“3C原则”——你没有造成它(Cause),你无法控制它(Control),你也无法治愈它(Cure)——进行殊死搏斗,并最终在心碎中被迫领悟的过程。

第二种声音,来自儿子尼克·谢夫。他曾是那个金发碧眼、才华横溢、笑容灿烂的男孩,是父亲眼中未来的希望。他的叙述,则是从地狱内部发出的报告,揭开了父亲视线之外的另一重现实。那些父亲焦虑等待的日日夜夜里,他正蜷缩在肮脏的汽车旅馆,将针头刺入日渐枯萎的血管;那些父亲以为他“正在变好”的短暂清醒期,他正策划着下一次的堕落。他的文字充满了冰毒带来的虚假狂喜、戒断反应的彻骨痛苦、为了毒资而出卖一切的自我厌恶,以及毒瘾如何像一个有生命的恶魔,彻底劫持了他的意志与灵魂。

将这两本书交织在一起,我们看到的不再是两个孤立的故事,而是一场家庭风暴的全景。它像DNA的双螺旋结构,父亲的爱与痛苦,与儿子的沉沦与挣扎,紧密地绞合在一起,互为因果,共同构成了这段关于成瘾、家庭与救赎的真实旅程。我们将跟随他们的脚步,从那个看似完美的金色童年开始,一步步走进那场席卷一切的风暴中心,并见证一个家庭如何在废墟之上,艰难地学习如何去爱,如何去放手。


第一章:金色的童年与阴影的潜伏

1.1 漂亮男孩的诞生(双重视角)

大卫的视角:阳光下的完美画卷

1982年的夏天,伯克利的一栋白色木板平房里,我和妻子薇奇的生活被一种甜蜜的等待所占据。7月20日黎明,尼古拉斯——我们的漂亮男孩,诞生了。他的到来,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们的世界。我们心甘情愿地放弃睡眠,只为安抚他的每一次哭泣,为他唱起摇篮曲。生活被彼得·西格和拉菲的童谣填满,那些单曲循环的旋律,在当时听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交响。

我沉浸在为人父母的狂喜中,用镜头记录下他成长的每一个瞬间:小小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指,清澈的棕色眼睛里闪烁着对世界的好奇。我们成了那个时代“自觉育儿”的先行者,为他挑选最好的婴儿车,朗读莫里斯·桑达克和苏斯博士的绘本,一遍又一遍,直到烂熟于心。从《晚安,月亮》到《野兽家园》,他的图书馆堆积如山。

尼克是个天生的创造者。他用乐高积木搭建出庞大的城市,他热爱泰迪熊、变形金刚和《星球大战》。我们一起去火车镇开蒸汽机车,去优胜美地看瀑布,在蒙特雷湾水族馆被荧光水母和鲨鱼迷住。他穿着和服,抱着塑料吉他,用尽全身力气高唱着童谣,然后脱下和服,露出印着波点的小丑睡衣,踩着荧光色的雨靴,在人行道上寻找每一个水坑。我牵着他的小手,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然而,这田园诗般的景象下,一场灾难正在酝酿。当尼克三岁时,我和薇奇的婚姻在无休止的争吵中走向破裂。离婚的苦涩与野蛮像一颗脏弹,而尼克,正处在爆炸的核心。我们分割了财产,也分割了我们的儿子。最初的共同抚养,在他母亲薇奇再婚并搬到洛杉矶后,变成了一场残酷的法律战争。最终,法庭指定的心理医生做出了裁决:尼克学年期间跟我住在旧金山,假期和夏天则去洛杉矶和母亲一起。我签下那份文件,感觉自己亲手割让了儿子一半的童年。每一次在机场送别他,看着他小小的身影独自登上飞机,我的心都会被划开一道新的伤口。我们之间用“一切”这个词来道别,它包含了“我爱你,我会想你,对不起”——所有复杂而沉重的情感。

尽管如此,尼克依然成长为一个出色、自信、充满个性的孩子。他在一所推崇“全人教育”的进步学校里如鱼得水。他会因为其他孩子嘲笑他穿紧身裤而理直气壮地反驳:“超人也穿紧身裤!”他有自己独特的时尚品味,巨大的牛仔帽,流苏皮背心,蓝色紧身裤外面套着内裤。老师的评语里满是赞美:“富有创造力、幽默、富有同情心。”他甚至为一家杂志写了一篇名为《尼克选电影》的文章,用稚嫩的语言评论着《小姐与流浪汉》和《小熊维尼》。

我和艺术家凯伦相遇、相爱并结婚。凯伦成了尼克的继母,一个非典型的母亲形象。她不擅长传统母职,却和尼克在艺术和幽默上找到了惊人的共鸣。他们一起画画,一画就是几个小时,创造出“没身体先生”和“假发先生”等稀奇古怪的角色。他们一起看彼得·塞勒斯的电影,笑得前仰后合。凯伦教他法语,听他喜欢的摇滚乐,从不嫌吵。尼克称她为“妈妈”或“KB”,她叫他“人造卫星”。尽管尼克心中永远有他亲生母亲的位置,但凯伦的出现,无疑为这个重组的家庭带来了新的色彩和温暖。

我们搬到了旧金山北部的因弗内斯,一个被森林和牧场环绕的田园小镇。尼克爱上了冲浪,他纤细而强壮的身体在海浪中显得优雅而自然。他穿着黑色的潜水服,像一只海豹,在太平洋的波涛中穿梭。那些和他一起在海里度过的时光,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片段之一。

尼克的视角:阳光下的裂痕

父亲的记忆是温暖的,充满了阳光、爱和音乐。我的记忆里也有这些,但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像玻璃上的裂痕一样,难以忽视的阴影。

十一岁那年,全家去太浩湖滑雪。晚上,父母早早睡下,我和朋友菲利普溜进酒柜。我们把每种酒都倒了一点在杯子里——朗姆酒、波本酒、杜松子酒、清酒、龙舌兰……那味道糟透了,但我无法停下来。我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我,也许是基因里那个酗酒至死的外祖父的诅咒。我一口气喝光了整杯,然后吐了一整晚,最后昏倒在浴室地板上。第二天,我用食物中毒作借口搪塞过去。那次经历吓坏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那样喝酒。

取而代之的是大麻。十二岁,我开始每天抽大麻,在课间休息时溜到灌木丛里。它让我感觉……正常。我脑子里那些嘈杂的声音安静下来了,那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消失了。约翰尼·卡什(Johnny Cash)在谈到安非他明时说,那感觉就像你一直穿着紧得要命的鞋子,突然换上了一双舒适的拖鞋。大麻对我来说就是那双拖鞋。

父母的离婚是我童年最深刻的创伤。心理医生称我为“一个资源丰富、敏感、善于表达且非常聪明的孩子”,但她也说,我“正因离婚和未来的不确定性而受苦”。在她的办公室里,我玩着玩具屋,把父亲的房间放在一边,母亲的房间放在另一边。当她问起小男孩的房间时,我说:“他不知道自己该睡在哪里。”

我成了机场的常客,在两个家之间穿梭。每一次起飞和降落,都加剧了我内心的撕裂感。我在两个世界里都有爱,但也都不完全属于任何一个。这种持续的动荡和不确定性,在我心里挖了一个洞。

所以,当大麻出现时,它似乎成了一种解药。它模糊了痛苦的边缘,让我在同龄人中找到了归属感。我加入了那些滑板少年,我们一起听涅槃(Nirvana)、金属乐队(Metallica),我们谈论女孩,但更多的是在烟雾缭绕中度过一个个下午。我成了学校里那些“酷”孩子的一员。

我开始撒谎,对父亲,也对自己。我相信自己能控制这一切,就像我能控制冲浪板一样。我相信这只是青春期的一段插曲,就像我迷恋过的忍者神龟和《星球大战》一样,总会过去。

我错了。那个洞,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大麻只是暂时的填充物,很快,它就不够了。


1.2 第一次发现(The First Bust)

大卫的视角:无知的乐观与破碎的信任

那是尼克十二岁时的一个五月午后,空气中还带着春末的凉意。他和朋友在花园里扔橄榄球。我像往常一样,帮他收拾背包,准备他去朋友家过夜的东西。然后,我在他的背包里,发现了一小袋绿色的东西。大麻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凝固了。尽管我曾无数次“开明”地和尼克谈论毒品,甚至坦陈自己年轻时的经历,以为这样能建立信任,让他远离危险。但当我手里握着那袋大麻时,我意识到我彻底错了。我所构建的信任和理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象。

凯伦坐在沙发上,看到我手里的东西,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疑问。我故作镇定地告诉她:“没关系,我们能处理好。”但我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我把男孩们叫进屋里。尼克看到我手里的东西,瞬间僵住了,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罪犯,等待着审判。他的朋友则吓得不敢抬头。

“你们抽了多久了?”我问。 “这是我们第一次买,”尼克小声说,“之前只试过一次。”

我该相信他吗?这是我第一次对他的话产生怀疑。“信任”这个我们父子间曾经坚不可摧的基石,在那一刻出现了裂痕。

我打电话给另一个男孩的父亲,他显得很平静,甚至有些习以为常:“我想他们总会经历这些的。”他的听天由命(resigned)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之后,我与尼克进行了一次长谈。他显得很懊悔,承认自己只是出于好奇。“我再也不会碰了,”他保证道,“我没那么蠢。”他还坦白了在太浩湖滑雪时喝醉的事——那次我们以为他是得了流感。他的坦诚让我感到一丝安慰,至少他愿意告诉我真相。我决定惩罚他,禁足两周,希望这能让他吸取教训。

我去找他的老师,一位瘦高、充满智慧的男人。他告诉我,尼克在学校表现优异,是个领导者。对于大麻,他劝我不要反应过度。“这是正常的,”他说,“大多数孩子都会尝试。你越是禁止,他们越是会偷偷去做。引导比强迫更有效。”

他的话让我稍微宽心。我开始相信,这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插曲,一个所有孩子成长过程中都会犯的错误。尼克很快就解除了禁足,他似乎也恢复了常态。他开始为升入一所优秀的私立高中而努力,在学校里表现得积极而充满动力。他重新开始和他的冲浪伙伴们混在一起,我们父子俩也常常一起去追逐海浪。在那些驱车前往海滩的路上,我们谈天说地,他看起来开朗又乐观。

我把那次大麻事件归档为一次“有益的失常”,一次让他学会了重要一课的经历。我天真地以为,风暴已经过去。

尼克的视角:谎言的开始与内心的分裂

当我看到父亲手里那袋大麻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悔恨,而是恐惧——被拆穿的恐惧。我说“这是第一次买”,这是一个谎言。我说“我再也不会碰了”,这是另一个谎言。我说“我没那么蠢”,这或许是最大的谎言,因为我已经开始做最愚蠢的事了。

父亲的禁足惩罚对我来说毫无意义。那两周里,我只是学会了如何更巧妙地隐藏。老师的“正常化”处理,更是给了我一种许可。看,连成年人都觉得这“正常”,那我又有什么错呢?

我确实有过一段短暂的“清醒期”,为了考上那所好高中。那段时间,我努力学习,表现得像个模范生。冲浪也确实让我感到了久违的纯粹的快乐。但那份快乐,与毒品带来的解脱感相比,总是显得不够强烈,不够直接。

内心深处,我早已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父亲面前那个懂事、有前途的儿子;另一个,则是在朋友中间,在烟雾缭绕中寻找存在感的瘾君子。我越来越擅长在这两个角色之间切换。

毕业典礼那天,所有的同学都在为彼此欢呼,无论平时关系如何。那一刻,我感到了短暂的集体归属感和纯真的喜悦。但派对过后,当同学们都在谈论充满希望的未来时,我脑子里想的却是,去哪里能找到一些更刺激的东西。

毕业晚会上,我第一次尝试了摇头丸(Ecstasy)。那种感觉……我感觉和所有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充满了爱。那晚之后,我开始尝试我能找到的一切——迷幻药(LSD)、蘑菇……然后,是冰毒

当我在朋友阿基拉(Akira)的地下室里,第一次通过一根蓝色吸管吸入那白色晶体时,我感觉我的整个世界都改变了。如果说大麻是舒适的拖鞋,那冰毒就是一双能让我飞翔的翅膀。我感觉自己完整了,大脑里的所有困惑、不安、空虚都被一种强烈的、纯粹的能量所取代。

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也就在那一刻,那个“漂亮男孩”,开始真正地死去。


第二章:坠落的螺旋——冰毒登场

2.1 恶魔的拥抱(Crystal Meth)

尼克的视角:我一生追寻的感觉

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来到伯克利大学。新鲜感和自由感像醇厚的烈酒,让我眩晕。但很快,那种熟悉的空虚感再次袭来。巨大的校园,匿名的课堂,我觉得自己像个幽灵。于是,我找到了阿基拉,一个朋友的朋友。他和我一样,但比我陷得更深。他染着红色的卷发,眼神黑暗,瘦得像一具骨架。

在一个清晨,在他那间位于普雷西迪奥(Presidio)边缘的地下室公寓里,他向我展示了冰毒。那是一些灰白色的、被碾碎的晶体。他用一根被剪短的蓝色塑料吸管,向我演示如何吸食。我没有丝毫犹豫。

当那些晶体通过吸管进入我的鼻腔,一股化学品的灼烧感直冲大脑。那一瞬间,我的世界从黑白变成了绚烂的彩色。仿佛有人在我头颅里点燃了罗马烟花。我感觉自己无所不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欣快感。世界变得清晰、明亮,充满了意义。我后来对父亲说:“当我第一次尝试它时,我就知道,那就是我一生都在寻找的感觉。”

它让我完整。

这个感觉,比任何东西都更真实、更强烈。从那一刻起,我生活中所有的一切——学业、家庭、未来——都褪色成了背景。唯一重要的,就是再次体验那种“完整”的感觉。我开始疯狂地追逐那第一次的高潮。我很快就辍学了,因为大学里的一切与冰毒带来的世界相比,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大卫的视角:幽灵的降临

尼克从伯克利辍学回家,像一个从战场归来的伤兵,带着一身看不见的创伤。他声称自己“还没准备好上大学”,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整自己”。他看起来很抑郁,很迷茫。我相信了他。我相信抑郁是“因”,而毒品只是“果”。我宁愿相信他有心理问题,也不愿承认他是一个瘾君子。因为前者听起来像一种可以被理解和治疗的疾病,而后者,则像一种道德上的失败。

他搬回家住,我们制定了规则:接受治疗、遵守门禁、找工作、重新申请大学。他表面上都答应了,甚至找到了一份在咖啡店的工作。他似乎在好转。他会和贾斯珀、黛西玩耍,会和我开玩笑。希望的微光再次燃起。

但很快,我就发现,住在家里的,只是尼克的躯壳。他的灵魂早已被某种我未知的东西占据。他变得越来越孤僻,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的情绪极不稳定,时而温和,时而暴躁。他开始不断地打破宵禁。

我的内心被愤怒和担忧撕扯。每一次他晚归,我都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开始扮演侦探的角色,搜查他的房间,检查他的眼睛,闻他身上的气味。我们的家变成了一个战场,充满了猜忌、谎言和对峙。

终于,在一个深夜,他再次失踪了。这一次,他不仅人不见了,还带走了家里的现金和几箱好酒。我打电话给他的治疗师,治疗师却告诉我,尼克只是在“适当地行使他的独立性”,甚至暗示是我的过度保护导致了他的极端叛逆。这让我感到困惑和愤怒:难道偷窃和失踪,也是一种“健康的”反叛吗?

四天后,他打来电话,声音微弱而颤抖:“爸爸……我搞砸了……我有麻烦了。”

我在圣拉斐尔(San Rafael)一条书店后的巷子里找到了他。那不是我的儿子。那个曾经健壮、阳光的游泳健将、冲浪手,变成了一个浑身瘀伤、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的幽灵。他的眼神空洞,像两个黑洞。他几乎无法站立,瘫软在我的怀里。

在回家的车上,他断断续续地嘟囔着,说自己欠了别人的钱,如果不还就会被杀死。然后,他彻底失去了意识。回到家,他蜷缩在床上,像发烧一样颤抖了三天,不停地呜咽和哭泣。

我告诉他,他必须去康复中心。他虚弱地点了点头。然而,就在我约好评估的那个早上,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厌恶:“门都没有!” “你答应过的,你差点死了!”我恳求道。 “我搞砸了,仅此而已。我吸取教训了,我再也不会碰那玩意儿了。”他咆哮着。 “那玩意儿是什么?”我逼问。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躲闪着。“冰毒。”他终于承认。

这个词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上帝啊,不。我曾经也接触过这种东西,我知道它的恐怖。我知道查尔斯,我大学时的朋友,就是死于这种“魔鬼的毒品”。那一刻,我感觉天塌了下来。那个曾经在沙滩上奔跑的金发男孩,那个漂亮男孩,正在被魔鬼吞噬。


2.2 谎言的迷宫与猫鼠游戏

尼克的视角:操纵的艺术

当我说“我再也不会碰了”的时候,我自己都几乎相信了。这是毒瘾教给我的第一课:撒谎,首先要骗过自己。在成瘾的世界里,现实是可以被扭曲的。我的大脑变成了一个高效的谎言制造机,为我的每一次吸毒行为寻找看似合理的借口。

这些谎言像一层层保护壳,让我可以暂时不用面对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瘾君子的事实。更重要的是,它们是用来操纵爱我的人的工具。我知道父亲爱我,这种爱成了我可以利用的弱点。我知道他多么希望我能好起来,所以我就给他看他想看到的样子。

在康复中心里,我成了“模范病人”。我积极发言,分享“感悟”,拥抱新人,表现出对康复的无限渴望。治疗师们都认为我进步神速。但我的内心,却在冷静地计算着出院的日子。每一次家庭治疗,我都会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悔恨和对未来的希望,这总能让父亲眼中重新燃起光芒。然后,他会支付下个月的费用。

当他开始怀疑,开始搜查我的房间时,游戏就升级了。我学会了如何藏匿毒品和吸毒工具——在书本的夹层里,在音响的背后,在床垫的破洞里。我学会了如何应对他的盘问,用愤怒来掩饰心虚(“你为什么就是不信任我?”),或者用看似真诚的坦白来获取更大的自由(“好吧,我承认我抽了大麻,但我绝不会碰冰毒”——而那时我早已开始注射了)。

每一次成功的欺骗,都给我一种病态的快感。这不仅仅是为了获得吸毒的机会,更像是一种权力的游戏。在毒品面前,我是无力的奴隶;但在父亲面前,通过谎言,我似乎成了掌控者。我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着他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这让我感到一种扭曲的满足。我恨他试图控制我,所以我要用这种方式来反控制他。

大卫的视角:在怀疑与希望间溺水

尼克的谎言是如此完美,以至于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是不是太多疑了。他能用最真诚的眼神看着你,告诉你他正在努力康复,他参加了互助会,他找到了新的爱好。他的逻辑无懈可击,他的情感真挚动人。然后,第二天,你就会发现他偷走了你的信用卡。

生活变成了一场永无休止的猫鼠游戏。我成了那个永远在追逐、永远在怀疑的“警察”。我翻他的垃圾桶,检查他的通话记录,半夜偷偷溜进他的房间。我找到过被掏空的圆珠笔(用作吸管),藏在CD盒里的白色粉末,烧黑的锡纸。每一次发现,都像一把刀子插进我的心脏,但随之而来的对峙,却总是在他的“真诚”道歉和“深刻”反省中结束。

“爸爸,我错了。我只是压力太大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然后,我会再次选择相信他。为什么?因为不相信的选择太过痛苦。不相信,就意味着承认我的儿子是一个瘾君子,承认我无能为力,承认我们正滑向一个无底的深渊。相信,至少能换来片刻的安宁,能让我抓住一根稻草,欺骗自己一切还有希望。

我变成了一个对希望上瘾的人。我渴望那些他“清醒”的时刻,哪怕那些时刻是虚假的。我们会像以前一样聊天,看电影,听音乐。他会拥抱我,告诉我他爱我。在那些瞬间,我会说服自己,那个漂亮男孩还在,他只是迷路了,他会回来的。

但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打醒。尼克的失踪变得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他开始从我们生活中彻底消失,一连几天,甚至几周。每一次失踪,都将我投入炼狱。我疯狂地打电话给医院、警察局、太平间。电话铃声成了最恐怖的声音。我害怕接起电话,听到那句我预演了无数遍的判词:“谢夫先生,我们找到了您的儿子……”

在尼克彻底消失的日子里,我的生活也停滞了。我无法工作,无法思考,无法感受快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那个可能永远不会响起的电话,或者那个可能带来毁灭性消息的电话。我在这场猫鼠游戏中,早已精疲力竭,但我停不下来。因为我是父亲,而他,是我的儿子。


第三章:控制的幻觉——强制与反抗

3.1 强制康复的拉锯战(Trying to Control)

大卫的视角:拯救的执念

当尼克第一次从巷子里被我拖回家时,我相信,“控制”是唯一的答案。我将他的毒瘾视为一个必须被根除的肿瘤,而康复中心(Rehab)就是手术室。我的记者本能驱使我疯狂地研究:各种康复中心的成功率、治疗方法、费用……我像准备一篇深度报道一样,试图为尼克规划出一条“科学”的康复之路。

我选择了奥克兰一家名为“雷霆之路”(Thunder Road)的机构,强迫他去接受评估。那是一场意志的较量。在去那里的路上,他像一头困兽,在车里咆哮、咒骂、威胁,他声称我会毁了他,他会逃跑。我则像一个冷酷的典狱长,无视他的挣扎,只有一个念头:把他送进去,让他“被修复”。

这是“3C原则”中 “Control” 阶段最典型的表现。我坚信,只要我做出正确的决定,采取强硬的措施,我就能控制住局势,把儿子从悬崖边拉回来。我支付了高昂的费用,把他交给了专业人士,然后松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尼克在第一家康复中心待了不到一个月,就逃了出来。我找到了他,又把他送进了另一家位于纳帕谷的圣赫勒拿医院(St. Helena Hospital)。那里的家庭治疗周末,成了我们之间新的战场。我坐在一个由瘾君子和他们心碎的家人组成的圈子里,听着一个个类似却又不同的悲剧。我看到一个曾经是外科医生的女人,因为吸食冰毒而在手术台上颤抖;一个年轻的母亲,因为吸食可卡因,失去了孩子的抚养权。我看到尼克在那个圈子里,机械地念着“我是尼克,我是一个瘾君子和酒鬼”,眼神里却没有一丝真正的悔意。

我试图在这些治疗中扮演一个“积极参与”的家长角色,我相信只要我们“共同努力”,就能战胜这个恶魔。但每一次,当我带着一丝希望离开时,尼克的内心却在盘算着下一次的逃离。我以为我在控制局面,实际上,我只是在为一个不断漏水的筛子徒劳地注水。我对“拯救”这件事上了瘾,就像尼克对毒品上瘾一样,无法自拔。

尼克的视角:笼中的抗争

康复中心对我来说,就是监狱。而父亲,就是那个把我送进监狱的人。我恨他。我恨他的自以为是,恨他的控制欲,恨他试图用他的逻辑来框定我的生活。

在那些所谓的“治疗”中,我学会了表演。我扮演一个幡然悔悟的瘾君子,一个渴望新生的迷途羔羊。我分享着编造的“心灵感悟”,用心理学术语分析自己的“童年创伤”,以迎合治疗师的期待。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因为多年来,我一直在对父亲表演。

我的真实想法是:你们这些清醒的人懂什么?你们根本无法理解那种飞翔的感觉,也无法理解那种坠落的痛苦。你们的“健康生活”在我看来,平淡、乏味、毫无意义。我鄙视他们,也鄙视那个试图把我变成他们的父亲。

所以,我的整个康复过程,都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我假装接受治疗,目的只是为了早日离开,然后重新投入毒品的怀抱。每一次家庭治疗,都是我表演的最佳舞台。我看着父亲和母亲眼中闪烁的希望,内心感到一阵扭曲的快感。你看,我依然能操纵你们的情感。

我从一家康复中心逃到另一家。在圣赫勒拿医院,我甚至一度说服他们,我需要更长时间的治疗,并主动要求进入“中途之家”(halfway house)。父亲为此感到欣慰,以为我终于“开窍”了。而我,在搬进中途之家的第三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反抗他的控制。他越是想把我拉回来,我就越是要挣脱。这已经不仅仅是关于毒品了,这是关于自由,关于“我是谁”的战争。讽刺的是,我为了追求所谓的自由,却成了毒品最忠实的奴隶。我以为我在反抗父亲的控制,实际上,我早已被冰毒彻底控制。


3.2 短暂的清醒与复发的深渊

每一次从康-复中心出来,都会有一段短暂的“蜜月期”。戒断的痛苦刚刚过去,身体得到些许恢复,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家人的愧疚感会暂时占据上风。

尼克的视角:虚假的黎明

从圣赫勒拿医院出来后,我确实有过一段努力。我在洛杉矶的“赫伯特之家”(Herbert House)——一个清醒生活社区住下。那里环境优美,像一个为瘾君子准备的“美丽村庄”。我找到了新的戒毒担保人兰迪(Randy),一个已经保持清醒十五年的硬汉。我们一起骑行,沿着太平洋海岸公路,一骑就是几个小时。汗水和海风似乎真的能洗涤掉我身体里的毒素。

我甚至在马里布著名的“承诺”(Promises)康复中心找到了一份技术员的工作,负责开车接送病人,分发药物。我成了那个“过来人”,用自己的“经验”去帮助别人。这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价值感。我开始写作,给网络杂志写影评。我重新和家人建立了联系。父亲来洛杉矶看我,我们一起吃饭,看电影,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庆祝了自己清醒一年的纪念日。那感觉像一次重生。我甚至觉得,我也许真的可以就这样过下去。我恋爱了,和一个在互助会上认识的女孩。生活似乎终于走上了正轨。我对自己说:你看,你做到了。你可以控制它。

大卫的视角:希望的幻影

尼克在洛杉矶的那一年半,是我这几年来最接近“正常”生活的一段日子。电话那头的他,声音清醒、理智、充满活力。他谈论他的工作,他的朋友,他对十二步法的理解。我去看他,看到他健康、强壮的样子,内心充满了感激。

我们甚至邀请他和我们一起去夏威夷度假。在莫洛凯岛的海滩上,他抱着黛西在沙滩上旋转,给贾斯珀讲他编的PJ侦探故事。他教孩子们冲浪,和他们一起堆沙堡。看着他们三兄妹在一起的画面,我几乎要流下泪来。那个漂亮男孩,他回来了。

我开始放松警惕。我相信他真的走出来了。我相信康复中心起作用了,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当他在信中向贾斯珀道歉,并附上他偷走的八美元时,我以为故事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然而,成瘾的残酷之处在于,它永远在等待时机。它是一个潜伏的杀手。

尼克和女友分手了。那段看似坚固的康复基础,在情感的打击下,瞬间崩塌。他再次消失了。

起初,我像过去一样,安慰自己他可能只是需要一些空间。但当他的电话再也打不通,当他工作单位说他已经两天没去上班时,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我。

我通过手机运营商,追踪到他的手机信号最后出现在萨克拉门托,然后是里诺,最后是蒙大拿的比林斯。一个个陌生的地名,像一个个地狱的坐标。然后,电话彻底没了信号。一个陌生人接了电话,说尼克在洛杉矶的公交总站把手机给了他。

他回来了,回到了原点。甚至比原点更糟。

这次复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让我绝望。因为它摧毁的,不仅仅是尼克的身体,更是我心中那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我终于明白,康复不是一条线性上升的道路,它充满了反复和曲折。“复发是康复的一部分”——这句在互助会上听了无数遍的话,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理解它血淋淋的含义。


3.3 街头生存法则

尼克的视角:地狱的景象

再次回到街头,一切都变得更加艰难。这一次,我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没有家可以回,没有朋友可以依靠。旧金山,这座我成长的城市,变成了一座充满敌意的丛林。

我与两个街头混混——盖克(Gack)和巴雷特(Bullet)为伍。盖克是个瘦小的瘾君子,满嘴黑话,自诩为街头交易的天才。巴雷特则是个高大、暴力、无家可归的家伙,随身带着一把巨大的鲍伊刀。我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脆弱而危险的联盟,一起贩卖被掺了假(用泻盐)的冰毒。

我的生活简化为最原始的生存需求:搞到钱,买到毒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注射。我睡在我的那辆破旧的马自达里,直到它彻底报废。我睡在公园的长椅上,睡在朋友家肮脏的地板上。我开始以一种我曾经无法想象的方式获取毒资。

在卡斯楚区的街角,我成了那些在午夜开着豪车兜风的男人们的目标。第一次,那种屈辱感和恶心感几乎让我窒息。我闭上眼睛,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分离开来。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笔交易,是为了生存。但每一次,都像是在我的灵魂上又刻下一道伤疤。我开始偷窃,闯入陌生人的家,翻找任何值钱的东西。

我的身体迅速垮掉。因为反复注射,我的手臂上布满了针孔和脓疮。有一次,因为使用了不洁的针头,我的手臂严重感染,肿得像个棒球,散发着腐烂的气味。在急诊室,医生甚至告诉我可能需要截肢。他们切开了脓包,挤出恶臭的脓液,用纱布填塞那个深可见骨的洞。那种疼痛,远比戒断反应更尖锐。

我变得偏执、多疑。在冰毒的作用下,我常常连续几天几夜不睡觉,精神高度紧张。我会花上几个小时,在地板上搜寻可能掉落的白色晶体碎末。我会把自己的电脑拆成一堆零件,因为我怀疑里面藏着窃听器。

有一次,我和一个叫劳伦(Lauren)的女孩在一起,她是我高中时的旧识,同样深陷毒瘾。我们躲在她父母空无一人的豪宅里,疯狂地吸食海洛因和冰毒。一天晚上,她因为海洛因过量而停止了呼吸。我惊恐地给她做心肺复苏,拨打了911。在救护车呼啸而来的声音中,我看着她慢慢恢复生命迹象的青紫色的脸,那一刻,我没有感到庆幸,只感到一种无边的疲惫和虚无。我救了她,但谁来救我们?

这就是街头的生活。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只有永无休止的追逐和坠落。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大卫的视角:无尽的寻找与放手的边缘

当尼克再次消失在旧金山的街头时,我做了一件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的事:我开车去寻找他。

我穿梭在海特-阿什伯里区(Haight-Ashbury)和米慎区(Mission District)的大街小巷,那些曾经我和尼克一起散步、探索的地方,如今成了我搜寻儿子的地狱地图。我看着那些眼神空洞、衣衫褴褛的街头青年,试图在每一张脸上找到尼克的影子。

在金门公园,我甚至向一个警察求助。他指给我一个瘾君子聚集的山坡。我走过去,和一个瘦弱的女孩交谈。她告诉我:“如果他不想被找到,你是找不到他的。”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和绝望。

这次寻找,让我直面了一个残酷的现实:我儿子所属的世界,是一个我完全无法进入,也无法理解的世界。我在那个世界的边缘徘徊,像一个无助的幽灵。

家,不再是安全的港湾。我们换了门锁,安装了警报器。因为尼克开始破门而入。有一次,是在我们朋友家。另一次,是在凯伦父母家,尼克的祖父母家。凯伦的母亲南希在地下室的洗衣房里发现了他,他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蜷缩在一堆脏衣服下面。

最令人心碎的,是他潜回我们家。我们发现他偷走了贾斯珀存钱罐里所有的积蓄——八美元。我该如何向一个八岁的孩子解释,他深爱的大哥哥,为什么会偷走他的钱?那一刻,我意识到,尼克的毒瘾不仅在毁灭他自己,也在毒害我们整个家庭。我必须保护贾斯珀和黛西,保护凯伦,保护我们的生活。

愤怒、悲伤、无力……这些情绪在我心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我开始频繁地参加Al-Anon(嗜酒者/吸毒者家庭互助会)。在那里,我听到了无数和我相似的故事。一个母亲说,她为她正在监狱里的女儿感到“庆幸”,因为“至少我知道她还活着,是安全的。”

我开始理解这种看似荒谬的情感。当你的孩子在街头生死未卜时,监狱,竟然成了一种奢望。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重复那“3C原则”。我没有造成它。我无法控制它。我无法治愈它。理智上我明白,但情感上,我做不到。每一次电话铃响,每一次关于他的零星消息,都会将我再次拖入那绝望的漩涡。

我感觉自己正在被这场无休止的战争耗尽。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放手,这个词说起来如此轻易,但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走向毁灭吗?我站在一个悬崖边上,一边是拯救儿子的本能,另一边,是保护家庭和自我的理性。我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第四章:父与子的至暗时刻

4.1 入室盗窃与家庭的破碎

尼克的视角:自我厌恶的深渊

我记得那个早晨,阳光透过因弗内斯家中的天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像个幽灵一样潜入了这个我成长的地方。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像样的食物,也没有地方睡觉。毒品的驱使让我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和尊严。

我撬开了后门。屋子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客厅里挂着凯伦的画,书架上摆着我小时候爱读的书。我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目标明确:父亲书房里的现金,任何可以变卖的东西。

然后,我看到了贾斯珀的房间。门半开着。他的床上放着他最喜欢的乐高玩具。床头柜上,是一个小小的陶瓷存钱罐。我走进去,拿起了它。它很轻。我摇了摇,听到里面硬币碰撞的清脆声音。

那一刻,我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交战。一个说:“别这样,那是你弟弟的钱。”另一个声音,那个毒瘾的恶魔,在咆哮:“你需要它。你快死了。这不算什么。”

恶魔赢了。

我把存钱罐里的硬币和几张纸币倒在手上——总共八美元。我把空罐子放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然后,我拿走了父亲的笔记本电脑,一些凯伦的首饰。

离开时,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我——父亲的、凯伦的、贾斯珀和黛西的。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悲伤和不解。

偷走贾斯珀的钱,这件事成了我内心最深的一根刺。它比任何一次出卖身体、任何一次街头斗殴都更让我感到羞耻。因为它标志着我彻底摧毁了那个家唯一剩下的东西——亲情。我不仅偷走了八美元,我还偷走了弟弟对哥哥的信任和爱。

在那之后,我内心的自我厌恶达到了顶峰。我用更多的毒品来麻痹这种感觉。每一次注射,都像是在惩罚自己。我渴望毁灭,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活下去。

大卫的视角:最后的边界

当我们发现家里被洗劫一空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心碎。那些丢失的财物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个家,我们最后的避风港,被尼克亲手摧毁了。

凯伦在贾斯珀的房间里发现了那个空空如也的存钱罐。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它拿到我面前。我们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痛苦和决绝。

我知道,我必须做出选择了。

我不能再让尼克的混乱侵入我们家,不能再让贾斯珀和黛西生活在恐惧和不确定之中。我必须在尼克和我的另外两个孩子之间,划下一道清晰的界限。

我报了警。 当警察来做笔录时,我感觉自己像个叛徒。我向警察描述我儿子的样貌,提供他的照片,告诉他们他可能出现的地点。我正在亲手把我的儿子送进监狱。但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这不再是关于“拯救”尼克了,这是关于“保护”贾斯珀和黛西。这是“无法控制”原则最残酷的实践。我无法控制尼克的行为,但我可以控制他对我家庭的影响。我必须建立起一道防火墙,即使这意味着要将我自己的儿子隔绝在外。

那晚,我坐在贾斯珀的床边,他问我:“爸爸,尼克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能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爸爸妈妈都会保护你。”

从那天起,我开始真正地学习“放手”。不是放弃希望,而是放弃那种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的幻想。我把对尼克的爱,深埋心底,然后用尽全力,去维系这个已经被风暴侵袭得摇摇欲坠的家。我开始意识到,有时候,保护,意味着隔离。爱,意味着划清界限。


4.2 泽尔达(Zelda)与毁灭之恋

尼克的视角:病态的共生

在洛杉矶,我遇到了泽尔达。她比我大十四岁,曾是一位著名演员的妻子,身上带着一种好莱坞式的、颓废而迷人的光环。我们是在一个互助会上认识的,彼此身上那种破碎的气息,像磁铁一样相互吸引。

和泽尔达在一起,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她理解我,或者说,我以为她理解我。我们都曾站在名利场的边缘,都曾被其光环吸引,又被其空虚所吞噬。我们都有着破碎的家庭,和一颗渴望被填满的心。

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毒品和谎言之上。她有一个富有的未婚夫,但她背着他和我在一起。我们躲在她的公寓里,没日夜地吸食可卡因和冰毒。那种感觉,像是两个幸存者在世界末日的废墟上狂欢。我们互相舔舐伤口,也互相把对方推向更深的深渊。

泽尔达是一个极其不稳定的存在。她会因为吸毒过量而产生幻觉,坚信我在公寓里藏了毒品,把墙壁和地板都拆开来寻找。她会突然情绪失控,对我进行身体上的攻击,用指甲抓破我的脸,用牙齿咬我。然后,她又会抱着我痛哭,说她爱我,离不开我。

这段关系,对我来说,成了一种新的毒品。它充满了戏剧性、激情和危险,让我可以暂时忘记现实中的一切问题。我沉溺于拯救她的幻想之中,以为我的爱可以治愈她。我以为我们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是邦妮和克莱德,是两个对抗整个世界的灵魂伴侣。

实际上,我们只是两个瘾君子,在彼此的病态中,寻找着自身存在的确认。我们之间的“爱”,只是一种相互依赖,一种共同毁灭的契约

有一次,在拉斯维加斯,我们被一个同样吸毒的朋友困住。那人变得暴力而偏执,我和泽尔达经历了惊魂的48小时。最后,我们几乎是逃了出来。在那之后,我们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发誓要一起戒毒。

但我们的“清醒”只维持了三天。很快,我们又回到了老样子。我甚至为了给她买毒品,策划了闯入我母亲家的计划。在那个我从小长大的车库里,我因为吸毒过量而产生了严重的精神错乱,被困了整整一天,直到被我母亲和我的戒毒担保人斯宾塞(Spencer)找到。

大卫的视角:电话线的两端

当尼克去了洛杉矶,他似乎从我的物理世界里消失了,只存在于电话线的另一端。我不再能“看到”他的状态,只能通过他声音的起伏、语气的变化来猜测。

他告诉我他遇到了一个女孩,泽尔达。他告诉我他们相爱了。我能听到他声音里的兴奋。作为父亲,我本该为他高兴。但我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直觉告诉我,这段关系并不健康。

很快,我的预感就得到了证实。尼克的生活再次失控。他的电话变得越来越少,声音也越来越含糊不清。我从他的母亲薇奇那里,从他为数不多的清醒的朋友那里,拼凑出他在洛杉矶的生活碎片:和一个同样有毒瘾的、比他大很多的女人纠缠在一起;失去了工作;再次开始偷窃。

他过量了。 那个我最害怕的电话,在凌晨五点打来。是尼克的继父。他说,尼克在布鲁克林的医院里,情况危急,靠生命维持系统活着。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我订了去纽约的机票,准备去见他最后一面。然而,就在我准备出发时,医院打来电话,说他醒了过来,并且“违背医嘱,自行出院了”。他拔掉了身上的管子,逃走了。

为什么?因为戒断的痛苦太过剧烈,他需要毒品。那种对毒品的渴求,甚至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

那次过量,以及他随后的逃离,让我彻底明白了 “无法治愈”(Can’t Cure) 的含义。我无法治愈他。康复中心无法治愈他。爱也无法治愈他。甚至一次濒死的经历,也无法治愈他。

他必须自己选择活下去。

在那之后,我与他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我不再主动联系他,不再试图“解决”他的问题。我只是等待。我告诉他,我爱他,我的家门永远为“清醒的”他敞开。但对于那个被毒品控制的幽灵,我无能为力。

我把主动权交还给了他。这是一个父亲所能做出的最痛苦,也最勇敢的决定。我切断了经济上的支持,也切断了情感上的“纵容”。我只能祈祷,在某个他彻底坠入谷底的时刻,他能够找到向上攀爬的力量。


第五章:脑溢血与觉醒——理解3C

5.1 父亲的倒下

大卫的视角:爆炸的头颅与平静的顿悟

2005年6月2日,一个看似平常的早晨,我的头颅突然感觉像要爆炸一样。那不是一种比喻,而是一种切实的、物理上的撕裂感。我对凯伦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打911。”

在救护车呼啸着驶向医院的途中,我反复呕吐。世界在我眼前变得模糊,声音也变得遥远。在急诊室,凯伦的父亲,一位退休医生,冷静地对医生提出了一个可能性:“蛛网膜下腔出血。”CT扫描证实了他的猜测。我的大脑正在出血。

我被转入了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疗中心的神经重症监护室(Neuro ICU)。我的身体被各种管子和电线连接着,一根引流管从我的头顶插入,将混着血液的脑脊液导出。我失去了语言能力,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世界变成了一片由刺眼的白光、监护仪单调的蜂鸣声和吗啡带来的瘙痒感构成的混乱地狱。

在那些意识模糊的日日夜夜里,我只有一个执念:给尼克打电话。我拼命地想记起他的电话号码——310……后面是什么?我无法记起。我请求护士帮我,但她们只是安抚我,给我注射更多的镇静剂。

我为什么如此执着地要给他打电话?因为我需要确认他还活着。即使在我自己的生命悬于一线时,对儿子的担忧,依然是我最原始、最无法抑制的本能。我曾无数次幻想,如果能把关于尼克的记忆从我脑中彻底抹去,我就能获得安宁。我甚至幻想过一次脑叶切除手术,换来“无瑕心灵的永恒阳光”。

而现在,我真的经历了一次“大脑清洗”。我的大脑被自己的血液浸泡、损伤。我失去了记忆,失去了方向,但我没有失去对尼克的担忧。

然后,在一个深夜,一个顿悟悄然而至。

我意识到,即使我死了,尼克的生活——无论是继续沉沦还是走向康复——都将继续下去。贾斯珀和黛西也会在悲伤之后,继续成长。我的存在与否,并不能决定他们的命运。我一直以为,作为父亲,我的责任是保护他们,拯救他们。但躺在那张病床上,我明白了,我能给予他们的,只是爱和引导。我无法替他们活,也无法替他们死。

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却也带来巨大解放的领悟。我一直试图扮演上帝的角色,去控制我儿子的生命轨迹。而此刻,我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我终于,从生理和心理上,被迫接受了“3C原则”的最后一环:我无法治愈他(You can’t Cure it)。

我的任务,是活下去。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凯伦,为了贾斯珀和黛西。我必须先拯救我自己。

尼克的视角:角色的互换

当我接到凯伦的电话,得知父亲脑溢血住院时,我正处在又一次复吸后的混乱中。那个消息像一盆冰水,将我从毒品的迷雾中暂时浇醒。

我赶到旧金山。在ICU看到父亲时,我几乎无法辨认。他剃光了头发,头顶插着管子,脸色苍白,眼神涣散。那个一直以来像山一样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突然变得如此脆弱。

我们的角色仿佛对调了。这一次,轮到我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安抚他。他因为药物作用而焦躁不安,不停地想拔掉身上的管子。他认不出我,嘴里模糊地念着我的名字。

看着他受苦的样子,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愧疚和心痛。我知道,他的病,与我这几年来带给他的巨大压力和无尽的担忧,脱不了关系。是我,亲手把他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在他住院的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和凯伦通电话,了解他的情况。我为他祈祷。当我得知他脱离危险,并逐渐康复时,我感到一阵巨大的解脱。

父亲康复后,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看起来很虚弱。我们拥抱了。那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带着些许陌生的拥抱。我们之间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质问我是否在吸毒,没有给我讲大道理,没有试图为我规划未来。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

那一刻,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某种深刻的、不可逆转的变化。那个一直试图拯救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同样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幸存者。


5.2 关系的重塑

大卫的脑溢血,成了这个家庭关系的一个分水岭。它像一场地震,摧毁了旧有的、不健康的互动模式,也为新的关系在废墟上重建,提供了可能。

大卫的视角:从控制到接受

出院后,我开始了一段漫长的康复期。身体上的恢复是缓慢的,但更重要的是心理上的重建。我开始更频繁地参加Al-Anon会议,并且每周两次接受心理治疗。我躺在治疗师的沙发上,第一次,我不再把焦点放在尼克身上,而是转向我自己

我开始审视自己对“拯救”的执念。我意识到,多年来,我对尼克问题的过度关注,甚至成了一种逃避,让我可以不用面对自己内心的空虚和恐惧。我把拯救儿子,当成了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这种不健康的动机,让我们的关系变得窒息。

我学会了设立边界。我告诉尼克,我爱他,但我的生活不能再被他的毒瘾所绑架。我们约定每周通话一次,在固定的时间。这样,我就不必整天提心吊胆地等待电话,我们彼此都有了喘息的空间。我关闭了手机铃声,学会在不确定的世界里,为自己创造一小片确定的安宁。

我不再期待“治愈”他。我把希望重新定义为:他今天还活着,他今天没有吸毒,这就足够了。 我开始把每一天都当作一份礼物来珍惜。

这种转变,也让我能以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待尼克。我不再把他看作一个需要被“修复”的“问题”,而是看作一个正在与一种可怕疾病作斗争的、独立的成年人。我能给予他的,不再是控制和解决方案,而是理解、同情和无条件的爱——一种保持着健康距离的爱。

尼克的视角:独立的开始

父亲的变化,我也能感觉得到。他不再追问我的行踪,不再试图安排我的生活。他的电话里,少了焦虑和说教,多了平静和关心。

这种距离感,反而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不再需要为了反抗他而去吸毒,也不再需要为了取悦他而去假装康复。我终于可以开始为自己思考: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当然,这条路依然充满了艰难。在那之后,我还是复吸了。那次,是因为和泽尔达的复合,以及之后我们关系的破裂。我再次陷入了可卡因和冰毒的深渊,甚至为了偷窃我母亲家的电脑而再次精神崩溃。

但这一次,当我再次陷入谷底时,我的求助方式不同了。我没有再对我父亲撒谎,没有再试图操纵他。我打电话给我的戒毒担保人斯宾塞,我告诉他:“我需要帮助。”

当我最终决定再次进入一个长期的、位于圣达菲(Santa Fe)的康复中心时,那是我自己的决定。不是因为我父亲的逼迫,也不是为了逃避牢狱之灾(尽管那也是一部分原因),而是因为,我真的想活下去。

在圣达菲,我开始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深入的自我剖析。我开始面对那些我一直用毒品来逃避的童年创伤、不安全感和自我厌恶。我开始学习如何爱自己,如何与自己和平共处。

我和父亲、母亲一起参加了那里的家庭治疗周末。那是我们一家三口,二十年来第一次,真正坐在一起,坦诚地交流。我们都哭了。我们分享了彼此的痛苦、愤怒和失望。我向他们道歉,为我带来的所有伤害。他们也向我道歉,为他们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无意间给我造成的创伤。

那不是一次“解决问题”的会议,而是一次“看见彼此”的疗愈。我们没有找到任何答案,但我们找到了彼此。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无论未来如何,无论我是否还会复吸,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我们不再是拯救者与被拯救者,而是三个在同一场风暴中幸存下来的人,彼此搀扶着,走向未知的未来。


第六章:复发是康复的必经之路

“复发是康复的一部分”——这句在互助会上被重复了无数次的格言,对于谢夫一家来说,是刻在骨血里的残酷真理。每一次的清醒都像是在钢丝上行走,而复发的深渊就在脚下,虎视眈眈。尼克的每一次跌落,都迫使大卫重新审视自己对“控制”的执念,并最终在痛苦中学会了设立边界的爱。

6.1 虚假的希望与再次跌落

尼克的视角:清醒的幻觉与爱情的毒药

在纽约差点过量致死后,我确实有过一段真诚的清醒期。在赫伯特之家和戒毒担保人兰迪的帮助下,我重新建立起一种看似稳固的 sober(清醒)生活。我骑行、写作、工作,生活规律而健康。我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没有毒品的、清晰的生活。我以为我找到了战胜毒瘾的秘诀。

然而,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毒瘾的狡猾。我变得自大(cocky)。我认为我已经“好了”,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每天去互助会,每天和担保人联系。我开始觉得,我可以用“我自己的方式”来保持清醒。

然后,我遇到了泽尔达。或者说,我重新投入了与泽尔达的关系中。

我们的复合,像一剂强效的迷幻药。她身上的那种破碎感和戏剧性,让我无法抗拒。我把我们的爱情理想化,看作是拯救彼此的最后机会。我告诉自己,爱,可以战胜一切,包括毒瘾。

这成了我放弃康复计划的完美借口。我不再需要互助会,不再需要担保人,因为我有“爱”。我把我们之间的病态依恋,错当成了可以依靠的力量。

所以,当她再次开始吸毒时,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我的逻辑是:“如果她要坠落,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这听起来多么浪漫,多么富有牺牲精神。实际上,这只是我的 addict brain(成瘾大脑) 为自己找到的、最冠冕堂皇的复吸借口。

我们再次陷入了可卡因和冰毒的世界。这一次,坠落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我们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泽尔达的婚戒。我失去了工作。我们整日躲在公寓里,与世隔绝,在毒品制造的幻觉中,扮演着一对亡命鸳鸯。

最终,为了搞到更多的钱和毒品,我策划了闯入我母亲和继父家的计划。我在他们的车库里,因为吸毒过量而精神崩溃,被困了整整一天。那是我人生的又一个谷底。

大卫的视角:从干预到划界

当尼克在洛杉矶重新开始他的康复之路时,我内心充满了谨慎的乐观。我看到他在努力,我也在努力学习如何做一个“康复中的瘾君子”的父亲。我参加Al-Anon会议,我学习不再把他的康复当作我自己的责任。

但是,当他再次复吸的消息传来时,那种熟悉的无力感还是将我淹没。这一次,我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飞到洛杉矶去“处理问题”。我选择了等待和观察。我开始意识到,我的每一次“拯救”行动,实际上都剥夺了尼克为自己行为承担后果的机会。我一直在为他收拾残局,让他从未真正感受到“痛”。

所以,当他因为闯入母亲家而被警察包围时,我没有像过去一样,立刻想办法把他“捞”出来。我和薇奇,他的母亲,以及我们的家人,做出了一个艰难的统一决定: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去一个长期的、严格的康复中心,要么面对法律的制裁。

我们不再给他第三个选项。我们不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我们不再接受他的任何承诺和谎言。

这不是一次充满戏剧性的、好莱坞式的干预。没有一群人围着他,声泪俱下地读信。这只是一次平静而坚决的通告。我们告诉他,我们爱他,但我们不能再参与到他的自我毁灭中。我们为他提供了一条通往生门的路(去康复中心),但如果他选择另一条路,我们不会再为他清除路上的障碍。

这是一种全新的、带着边界的爱。它对尼克说:“你的生命是你自己的责任。”它也对我们自己说:“我们的生活,是我们自己的责任。”


6.2 最后的救赎机会

那次在车库里的崩溃,以及家人划下的最后底线,终于让尼克走到了一个他无法再逃避的十字路口。

尼克的视角:Hitting Bottom(触底)

被困在那个又热又暗的车库里,我的精神和身体都达到了极限。外面是我母亲和我的戒毒担保人的声音,还有警笛声。我知道,游戏结束了。

我没有力气再编造谎言,没有精力再进行抗争。我彻底被打败了。

“Hitting bottom” 这个词,在互助会上被反复提及。它指的是一个瘾君子彻底坠入谷底,失去了所有希望,所有资源,所有尊严,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那一刻。

对我来说,那一刻,就在那个车库里。我意识到,我所珍视的一切——与泽尔达的“爱情”,那种所谓的“自由”,那种活在刀锋上的“刺激”——都是幻象。剩下的,只有一片狼藉的现实:我身无分文,众叛亲离,被警察通缉,身体和精神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所以,当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我必须去圣达菲(Santa Fe)那个长达三个月的康复中心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咆哮和反抗。我只是平静地接受了。

因为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这一次,我去康复中心,不是为了任何人,不是为了我父亲,不是为了逃避法律。我是为了我自己。 因为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我不想死。

大卫的视角:希望的代价

当尼克同意去圣达菲时,我内心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

我们为他支付了又一笔高昂的治疗费用。我们知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为他这样做了。这笔钱,是我们为希望付出的代价。我们希望,这一次,他能真的找到康复的道路。但我们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可能再次失败,而我们,将不得不彻底放手。

我和薇奇一起参加了圣达菲的家庭治疗周末。那是我们离婚二十年来,第一次像“父母”一样,坐在一起,共同面对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创伤。

在那个充满了泪水和坦诚的周末,我们三个人,都放下了多年的怨恨和防备。我看到了尼克的痛苦,他看到了我们的绝望。我们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但我们开始学习如何作为一个破碎的家庭,共同承担这份破碎。

当我离开圣达菲时,我不知道尼克是否能够成功。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知道,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把他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给了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剩下的路,只能由他自己来走。我终于,开始学习如何作为一个旁观者,而不是一个参与者,去见证他的生命。我把他的命运,交还给了他自己,也交还给了那个我时常在绝望中祈祷的、更高的力量。


第七章:永远的未知与当下的宁静

谢夫一家的故事,没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幸福结局”。成瘾不是一场可以被“治愈”的感冒,而是一场需要终生管理的慢性病。故事的结尾,不是风暴的平息,而是在风暴中学会了如何航行。

7.1 漫长的康复路

尼克的视角:与自己和解

在圣达菲的三个月,是我生命中最艰难,也最重要的三个月。在那里,我第一次,不再把康复当作一场需要“完成”的任务,而是当作一种需要“学习”的生活方式

治疗的核心,是面对创伤。通过各种心理治疗,包括一种叫做“身体体验”(Somatic Experiencing)的疗法,我开始重新经历那些被我用毒品掩盖的、深埋的记忆——父母离婚带来的被遗弃感,童年时期经历的性侵犯,以及多年来自我毁灭行为累积的羞耻和内疚。

过程是痛苦的。我常常在治疗中崩溃痛哭,身体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在排出积压多年的毒素。但每一次的释放之后,我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开始理解,我吸毒,不仅仅是因为“感觉好”,更是为了逃避那些我无法面对的“感觉糟”。

我逐渐学会了与自己和解。我开始接受自己的不完美,自己的脆弱。我意识到,我不需要通过毒品,或者一段病态的恋情,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我本身,就足够了。

治疗结束后,我没有回到洛杉矶,也没有回到旧金山。我选择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萨凡纳(Savannah),和我一同在康复中心认识的一个朋友住在一起。我需要一个全新的环境,来实践我所学到的一切。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写作,养猫,参加互助会,和一个爱我的、健康的朋友生活在一起。我依然会感到抑郁,会感到焦虑,会有想要逃避的冲动。但现在,我有了新的应对方式。我会去跑步,会给朋友打电话,会祈祷。我不再向外寻求麻痹,而是向内寻求平静。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再次复吸。没有人能保证。但我知道,我已经不一样了。我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这个理由,不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大卫的视角:活在当下

在尼克去圣达菲之后,我的生活也进入了一个新的篇章。我不再每天追踪他的进展,不再把他的情绪当作我情绪的晴雨表。我把焦点,彻底地转回到了我自己的生活上。

我继续参加Al-Anon会议。我继续接受心理治疗。我开始真正地享受和凯伦、贾斯珀、黛西在一起的时光,而不再让对尼克的担忧给这些时光蒙上阴影。

我学会了活在当下

这听起来像一句陈词滥调,但对我来说,这是用无数个不眠之夜和一次濒死经历换来的智慧。我无法预测尼克的未来,我也无法控制它。我唯一能拥有的,就是现在。

现在,贾斯珀和黛西正在健康快乐地成长。现在,我和凯伦的关系,在经历了这场风暴的考验后,变得更加坚固。现在,我的身体正在从脑溢血中恢复。现在,尼克还活着,并且正在努力地保持清醒。

这就够了。

我们和尼克的关系,也在这种新的距离感中,变得更加健康。我们不再是纠缠在一起的、相互依赖的个体。我们是三个独立的、深爱着彼此的幸存者。我们通过电话和邮件保持联系。他会和我分享他写的文章,我会告诉他家里发生的新鲜事。我们的交流中,少了紧张和期待,多了平静和接受。

我不再把他看作一个“问题”,而是看作我的儿子——一个正在走自己人生道路的、勇敢的年轻人。我为他感到骄傲,不是因为他“成功”了,而是因为他还在坚持。


7.2 结语:两个幸存者

这个故事的结尾,定格在一个宁静的夏日午后。大卫在因弗内斯的家中写作,贾斯珀和黛西在花园里玩耍。尼克从萨凡纳打来电话,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健康。他们聊了聊近况,尼克让他向家人问好。

电话挂断后,大卫的内心没有了往日的波澜。他知道,尼克可能会再次复吸。他知道,这场战斗远未结束。但他不再为此感到恐惧。

因为他明白,爱,不是控制,也不是拯救。爱,是接受。 是接受那个永远不确定的未来,是接受那个可能再次让你心碎的风险,但依然选择去爱,选择去珍惜每一个他还在的、清醒的“今天”。

大卫·谢夫和尼克·谢夫,这对父子,都从这场毁灭性的战争中幸存了下来。他们没有赢得战争,因为这场战争没有赢家。但他们学会了如何与战争共存。他们带着各自的伤疤,继续前行,在永远的未知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当下的宁静。他们不再是拯救者与被拯救者,而是在各自的康复道路上,互相守望的同路人。而这,或许就是这个关于沉沦与救赎的故事里,最真实,也最宝贵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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