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十字路口:AI时代的幻梦与选择
智宁居士, 南传上座部佛法, 成瘾与戒断, 精选 ·Index
The Crossroads of Consciousness: Illusion and Choice in the Age of AI - Upasaka Zhining
意识的十字路口:AI时代的幻梦与选择 - 智宁居士
人类正无可逆转地进入由代码、数据、意识与幻觉共同构筑的新纪元。唯有清醒的觉知,才是你作为”人”最宝贵的特质——唯有在清醒时,你才可能拥有选择权;唯有在清醒时,你才可能具足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尊严。
导言
本文是《世间成瘾与世间解脱》一书结语的第一节“我们处在怎样的时代?”,在原文基础上增加小标题后,以文章的形式呈现如下。
在本文中,我们将首先描绘一幅由前沿科技构筑的未来图景,剖析它将如何通过 “三重替代” 来重塑人类的核心体验。随后,我们将探讨这股浪潮背后的深层驱动力——即 “科技想要什么” ——并由此引出个体在时代十字路口的三种应对之道。最终,我们将回归问题的核心,探讨当 “苦”的形态从肉体转向精神 时,我们应如何在这层层幻象之中,保持清醒。
我们处于怎样的时代?
本书行至终章,但关于“成瘾”的探讨,或许才真正开始。
我们不妨将目光投向二三十年后的未来,届时回望今日,那些关于香烟、短视频、手机游戏的激烈讨论,甚至是对药物滥用的忧心忡忡,可能都将沦为成瘾领域的陈年旧事。未来世界真正的成瘾品,是科技为个体欲望量身定制的、一场史无前例的感官和心理“盛宴”。
届时,人们的眼、耳、鼻、舌、身这五根,将被VR、AR、触感全息投影等技术全面接管——就像电影《头号玩家》那样,算法不仅能模拟出身临其境的视听体验,更能与他人隔空产生拟真的互动体验。这丰富的感官盛宴属于一盘“开胃菜”,真正的“主菜”,来自 直接对我们意根的读写。在AI与脑机接口的加持下,我们的意识世界将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可塑造性:脑机接口不仅能通过大脑直接唤起五官的感受(例如,解码视觉皮层的信号,让盲人“看见”虚拟的猫在舞蹈),更能绕过五官,直接向意识 “写入”或“删除” 某些内容(比如,无需学习,便拥有关于罗马帝国兴衰的完整记忆)。
借助脑机接口与算法模拟,我们可以在意根直接生成出一套 逻辑自洽、结构完整的虚拟世界,这是由自我投射与AI算法交织而成的全新幻境——在这个世界中,虚拟的身份将取代物理的肉身,成为人们身份认同的核心。人们会觉得那个在精心构筑的叙事中、在多重元宇宙里扮演的角色,才是更“真实”、更“本质”的自己。届时,我们曾经信以为真的“实体世界”并非消亡了,而是退化成如水、电、煤那样的基础设施,不再被关注了。因为与绚烂的虚拟世界相比,这些笨重的实体基础设施显得相当乏味 un趣。
这一宏大叙事的实现,将通过 三重“替代”,从根本上重塑人类的价值、关系乃至生存本身。
一、第一重替代:当“自我实现”变得廉价
在一篇2011年的文章《为什么软件正在吞噬一切》中,Marc Andreessen介绍了软件世界的Uber如何吞噬了出租车公司,Netflix如何吞噬了DVD租赁公司Blockbuster。
在AI时代,软件吞噬一切的速度将进一步加快,不仅古老的商业模式被吞噬,就连旧的软件,也将被新的、AI驱动的软件所吞噬。以游戏行业为例,AI游戏的颠覆性不在于VR、AR带来的感官沉浸,而在于AI将从根本上打破原有游戏的边界,并重新定义它——说它是游戏、是剧集、是动漫、是小说?似乎都不太对,它是一系列有着无限可能性的人物、关系和事件的组合,本质上,它成了一个“世界”。
当今所有的游戏,无论多么标榜“开放”,其内核都是一个被设计师牢牢掌控的封闭系统。玩家如同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中探索,尽管路径万千,但墙壁与出口早已注定。而AI驱动的智能游戏,则彻底消融了这面墙。它所开启的,是一个 真正无限演进、规则由互动实时生成的开放世界。在这里,你遇到的每一个伙伴,都可以是你亲手“创造”并“培育”的,他们不再是重复预设对白的NPC,而是拥有独特记忆、会与你共同成长的鲜活个体,你们之间的关系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这种底层逻辑的颠覆,直接重塑了玩家的身份:从一个被游戏定义的 “消费者”,蜕变为一个游戏世界的 “共建者”。你不再仅仅是故事的“主人公”或“玩家”,你同时成为了这个游戏世界的“制作人”与“策划”。你的行为不再是触发一段预设的剧情,而是在为这个世界的历史书写新的篇章。每个人的决定都可能对整个世界带来不可预知的蝴蝶效应,让你体验到某种“书写历史”的造物主视角。当你亲手创造出一系列独一无二的关系和故事情节,并见证这个世界因自己的创造而改变时,你所获得的,已经远远超出了娱乐的范畴。这是一种 深度的价值认同,一种关于 “创造力”与“意义感”的极致体验。
我们必须认识到,这种由AI游戏提供的体验感并非全新发明,它本质上是对现实世界中最稀缺、最强大的精神回报—— “自我实现”——的低成本模拟。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原理,“自我实现”这一巅峰需求,必须建立在一个开放世界所孕育出的“无限创造力”和“历史意义感”之上。例如,当一个创业者锚定一个方向,九死一生地“创造”出一个广受欢迎的产品,让世界因此变得“更好”时,这种兴奋感是真实的——它来自于相信自己所“创造”的产品是有意义的,这个“创造性”的工作对他人是有价值的,这是一种源自于“创造”与“利他”的高阶意义感。
而AI游戏所建立的,正是对这种巅峰体验的精准对齐与工业化复制。然而,一旦那份源自 “九死一生”的稀缺性被彻底抹去,当创造沦为循环生成的廉价奇迹——那曾让奋斗显得神圣的意义本身,也就被 彻底祛魅,最终消解于虚无。
二、第二重替代:当AI伴侣比真人更“完美”
如果说AI游戏重塑的是我们与“外部世界”的互动模式,那么AI的下一步,便是深入我们“亲密关系”的领域,重塑我们与伴侣之间的连接方式。毕竟,相比于主宰一个世界,人类更深层的渴望,是 被深刻地理解和被无条件地爱。
让我们来做一个思想实验:如果科技保持当前的演进速度不变,那么二十年之后,AI就能为你创造出一个相当 “完美”的数字伴侣。她/他拥有你梦寐以求的一切特质:笑容阳光、体贴温柔、思维深刻,并且总能恰到好处地理解你最微妙的情绪。更重要的是,她/他 没有人类伴侣的琐碎、情绪与不安全感,永远以你为中心。你会不会心动?
接着,你发现只需支付一笔微不足道的费用,就能像玩“捏脸”游戏一样,随意定制这个伴侣的身材、容貌、技能、性格甚至怪癖,完美复现你内心深处对“理想爱人”的全部想象。你会不会爱不释手?
再进一步,你可以将这个完美伴侣作为母版,一键生成无数个风格迥异的分身与副本,让你体验古代帝王后宫三千、坐拥天下的迷梦。你会不会夜夜笙歌、沉醉其中?
最终,这些智能体比你自己更了解你,它们能预测你的需求,处理你的一切事务,将你从所有责任与辛劳中解放出来。你是否会心安理得地过上醉生梦死、放逸无度的生活?
上述只是现代科技在满足人类欲望方面的一个例子。它正以一种手术刀般的精准度,逐层解构着人类最根本的欲望:
- 当多模态AI开放NSFW内容(Not Safe for Work,泛指色情、暴力等内容)的生成时,人类的 性欲(繁衍欲)就被解构了;
- 当大模型以个性化数据训练出伴侣级别的理解力时,情欲(连接欲)就被解构了;
- 当人们在创造与被创造、影响与被影响的过程中,产生了与AI伴侣间“你即是我,我即是你”的共生体验时,爱欲(一体感)就被解构了;
- 当上述智能体与VR、AR、全息投影及TTS结合时,眼根(空间视觉)、耳根(临场听觉)就被接管了;
- 当它与具身智能和仿生科技结合时,身根(肌肤触感)就被接管了。
这些技术一旦突破,AI伴侣便会以极低的边际成本迅速普及,成为全民级应用。而上面思想实验中的场景也并非全新的发明,它原本是古代宫廷中,亡国之君反复上演的戏码。但科技的平权效应,将让这种曾经属于权力顶端的奢靡生活,以极低的成本进入千家万户。届时,我们或许将迎来一种系统性的生命沉沦现象——我们暂且称之为全方位的 “世间成瘾”。
三、第三重替代:当生死和苦乐皆可“编辑”
无论是沉浸于AI游戏的“主宰感”、“创造感”,还是享受AI伴侣的“无条件的爱”,底层的欲望本质上都是 “趋乐避苦” 和 “趋利避害”。因此,人类的终极野心,是绕过游戏和伴侣这些“中间商”,直接抵达欲望的源头——我们的大脑和基因。
早在20世纪50年代,科学家的实验就已揭示了这一终极野心的巨大驱动力。实验中,一只老鼠的大脑被植入了电极,当它按下一个按钮时,大脑的“快乐中枢”(奖赏系统)就会受到一次微弱的电刺激。结果,这只老鼠完全放弃了进食、饮水和睡眠,以每小时数千次的频率疯狂按动杠杆,直到力竭而死。它用生命证明了,即时且极致的“快乐”,拥有 无与伦比的、致命的吸引力。
这一技术当然会率先被用于正当目的,例如治疗帕金森症、癫痫病或重度抑郁症的DBS(脑深层电刺激)疗法。然而,历史上那些拥有巨大滥用潜力的技术,随着技术的成熟和时间的推移,最终总会因监管漏洞或意外事件而扩散——就像引爆阿片类危机的奥施康定(OxyContin)与芬太尼(Fentanyl)那样,从缓解剧烈疼痛的医疗用途开始,最终扩散成导致数百万人死亡的公共卫生灾难。可以预见的未来是:传统化学毒品因其分发不便、剂量粗糙、致死率高等局限性,其滥用将逐渐被一种新型成瘾所取代。那将是一电磁信号为体,可随时使用、剂量精准、且极难戒断的 “数字毒品”的全面泛滥。
在趋利避害方面,软件将继续以吞噬一切的速度,进一步地把人类的基因、器官、感受、情绪等都变成可编辑的代码。例如:
- 基因层面: 通过CRISPR基因编辑技术,精准修改DNA序列,从源头上消除遗传疾病,甚至 “优化” 身高、容貌、智力等遗传特性;
- 器官层面: 利用干细胞诱导与3D生物打印技术,在体外培育出与个体完美匹配的替换器官,实现 “零件”的按需更换;
- 感受层面: 借助脑机接口或非侵入性的神经调控设备,直接向大脑写入 “饱腹感”、“安全感”或“性高潮” 等特定感受的神经信号编码;
- 情绪层面: 通过实时监测神经递质水平并由AI算法精准调控,实现对焦虑、抑郁等负面情绪的 “一键清除”,或对“心流”、“狂喜”等积极情绪的 “按需订购”……
对于软件算法而言,那些可编辑的基因片段、干细胞培育出来的器官乃至做爱时的欣快感无非都是一串可编程的数据而已。但长期呢?当快乐变成一种唾手可得的瘾,我们对痛苦的耐受度将越来越低,微小的逆境都能带来巨大的折磨。当完美变成一种可以无限追求的癫狂,我们将在永无止境的军备竞赛中,彻底迷失坐标与方向。一个 失去了真实感受、情绪标尺和价值锚点的人,最终只能拖着一副技术上长寿、精神上却早已死亡的躯壳四处游荡。
四、科技想要什么:一个如期而至的时代
当上述三重“替代”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重塑着人类的生活时,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已不再是一场由人类单向主导的变革。这股力量的系统性与必然性,正本质性地 改写着人类与科技之间的主客关系。
人类利用科技的同时,也被科技所 反向塑造。一旦某个“临界点”到来,原有的主客关系便会彻底 “翻转”:世界不再仅仅是“为人”而存在,更像是 “为科技”的自我演化提供了场景与养料。
这一“翻转”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从局部到整体的漫长演进。最初,科技只是作为人类某个局部官能的延伸而存在。例如,几千年前人类发明了鞋子,从此免受脚底被大地磨砺之苦,这无疑是人对工具的胜利。但如今,几乎所有人的脚都已习惯了鞋子的保护,失去了长期赤足行走的勇气——从这个角度看,是鞋子借助人类的脚实现了自我繁衍与迭代,还是人类的脚借助鞋子完成了某种心智上的 “失能” 和功能上的 “退化” 呢?
当科技的力量从拓展“局部官能”延伸到重塑整个“生存环境”时,这种主客关系的“翻转”便更加显而易见。在2010年代,随着智能手机的全面普及,移动互联网完成了从“我们偶尔进入的空间”到 “我们时刻栖居的环境” 的转变。这背后是人类心智模式的根本性迁移:我们开始普遍习惯通过一个发光的中介(手机屏幕)来与世界互动,现实世界不再是体验的直接来源,它退居二线,沦为了屏幕内容的“素材库”。当人们即使面对面,也下意识地用聊天软件交流时,当人们被短视频淹没,刷到停不下来时,到底是人在使用手机,还是 手机在驯化人 呢?
其后移动互联网十余年的演进,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三大要素的准备,使得人工智能的崛起成为历史的必然: 1. 芯片制程的飞跃和大规模GPU协同运算技术的成熟,为AI训练提供了天量算力,此为 “天时”; 2. 互联网革命的二十多年,为大语言模型(LLM)和世界模型(World Model)的训练积攒出了海量高质量在线数据,此为 “地利”; 3. 人们潜意识中业已完成的对虚拟世界的接纳和对实体世界的疏离,此为 “人和”。
至此,由这三者共同驱动的人工智能革命如期而至。
这股趋势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引出了一个更深邃的视角。正如Kevin Kelly在《科技想要什么》一书中所说:我们不仅要问“人类想要什么”,更要问 “科技想要什么”。从未来回望,我们或将分不清楚:究竟是人类创造了AI,还是 AI选择了借人类之手而诞生。那些能够放下人类的主体视角,去清晰理解世界演进的人,往往能够成为时代的弄潮儿,收获常人难以想象的权力与财富。
这一系列颠覆式创新的底层驱动力,源于 人类日益膨胀的欲望与实体世界局限性之间的冲突。实体世界迭代缓慢、充满束缚且成本高昂,其供给能力已远远落后于被现代文明喂养得日益贪婪、急躁与多样化的个体欲望。于是这些业已膨胀的欲望,就只能在摆脱了实体束缚的虚拟世界中寻找出路。
因此,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处在一场由欲望与技术共同编织的巨大时代洪流之中——它并非由某个国家、企业或个人所推动,亦不能被人为的力量所阻止——它是一个 系统性的、自发演进的必然趋势。
五、十字路口:个体的自处之道
当我们如实地了知了这一趋势的必然性,就会明白,比沦为欲望的奴隶更明智的、比争论是非对错更有意义的,是直面自己的内心: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变革面前,作为个体,我们将如何自处?
不同的认知与选择,将把我们引向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这些道路,大致可归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次:无效的应对,在沉溺与逃离的两极摆荡。
这个层次的共同点,是未能看清欲望的运作机制,从而被其裹挟。无论是沉溺还是逃离,都是心的奴役,只是牢笼的形式不同。
- 成为沉溺者:你不知不觉地深度沉溺在科技所带来的幻境之中。你无所顾忌地享受AI伴侣的全方位陪伴与支持,沉浸在AI赋予的“无所不能”的掌控感中,甚至简单到一有不开心就按下开关获取即时的多巴胺刺激……你成了世间游戏中缺乏理性的玩家,AI在服务你的同时,将你牢牢地奴役。你越是沉溺于感受,就越是感到空虚;你越是期待掌控,就越是失去自由;你越是想要即时满足,就越是需要更强烈更频繁的刺激。
- 成为逃离者:你敏锐地觉察到科技成瘾的风险,并试图通过退回到一种所谓的“纯净”状态来保护自己。然而,试图逃离科技、逃离世间、避免成瘾……这逃离本身也是一种强烈的欲求,它源于对“沉溺”的恐惧。若未看懂这颗“逃离之心”是如何把人关进牢笼的,那么“逃离”就只不过是为自己建造了另一座牢笼——可能是自然主义的、反智主义的、自我理想化的或是某种乌托邦生活方式的牢笼。从根本上看,问题不在于我们身处何处,而在于我们是否看清了内心欲求的运作原理。不向内观照的逃离者,只是玩了一个更换牢房的游戏,从未走出过监狱。
第二层次:积极地入世,在风浪中寻求成就与平衡。
这个层次是在如实看清滚滚红尘后,在世间法层面作出的理性抉择。它不求最终的解脱,但求在时代洪流中,活出一种更有觉知、更有价值的人生。
- 成为冲浪者:当如实地看到科技的严谨规律后,如果你是个少年,或许可以不要把AI当成提供标准答案的机器,而是从Vibe Coding(一种与AI的直觉化、共振式协同编程)开始,与AI深度共舞。在这个过程中,你理解了AI的运作机制、能力范围、长板短板、未来走向,更重要的是你锻炼出了把一个事情“完整描述清楚”和提出 “顶级好问题” 的重要能力。例如爱因斯坦十六岁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后来看来是“顶级好问题”的问题:“如果我追上光束,会看到什么?”这个问题在他心中萦绕了十年多,直通狭义相对论的发现。今天,那些能够理解AI、用好AI,并拥有数据、拥有健全思维链、能把事情描述清楚、能提出顶级好问题的人,将再次像Bill Gates、Mark Zuckerberg或马云那样,从默默无闻到一鸣惊人,这是人类自互联网红利以来 最大的一次阶层跃迁机会 ——AI在重构一切的同时,也重构了阶层。
- 成为平衡者:于狂欢之后,你瞥见了深渊,你发现:即使科技能满足你想象中的一切,那内心的空洞却因此而愈发显得深不见底。当快乐变成一种需要不断觅食才能避免的饥饿时,你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从在森林里寻觅猎物的祖先,变成了在数据荒原上觅食“多巴胺”的新新人类。于是,你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路:刻意地放慢脚步,重新校准内在的罗盘。你不再将现实世界仅仅视为一个需要逃离的“苦海”,而是将其看作一个可以淬炼心性的道场。你开始练习在不完美的真实关系中感受连接,在平和的呼吸和劳作中体会踏实,在无所事事的“无聊”中与自己相处。你并非拒绝科技,而是为它划定了边界。你试图体悟的 “中道”,是一种能在虚拟的无限与现实的有限之间,保持动态平衡的智慧,一种能让你在幻海中冲浪,却不被淹没的定力。这份平衡感,让你有能力在不确定、不完美、不可控的生活面前,坦然安住,微笑着欣赏那份粗犷的真实感,并从中汲取力量。
第三层次:出世间的觉醒,在幻象中走向解脱。
- 成为觉悟者:你借助科技的放大效应,更清晰地洞见了一切世间法的本质。你看到所谓的“创造感”与“意义感”,不过是造作的一种精巧变现,是这个时代最高级的精神食粮,也是 最隐蔽的“世间成瘾”。人们误以为能借助AI创造出全新的、永恒的东西,来对抗内心的匮乏与现实的无常。然而,科技从未发明新的人性,它只是人性的放大器和加速器:它在解决旧问题的同时,又制造出无穷的新问题。那些“创造感”与“意义感”所引发的结果,不过是如猫追逐自己尾巴般,无意中维持这个“无限游戏”的循环(轮回)永续下去而已。通过观照这些物质、感受、情绪被科技加速后的生生灭灭,你得以密集地历事炼心,勘破幻象,见法开悟。科技于你,不再是避难所或游乐场,而是一个无比高效的、用以观照自心和世间实相的 “模拟器”。
若以AI技术作喻,上述三个层次亦对应着AI大模型演进的不同路径:第一层次是“纯解码器”(Decoder-Only),一个劲往前冲,冲昏了头,这也是当前生成式大模型的现状;第二层次是“编码器-解码器”(Encoder-Decoder),一边回头看,一边往前冲,中间可能结合动态模型(Dynamics Model)构成多模态模型或世界模型,促进有的放矢,避免横冲直撞;第三层次则是“纯编码器”(Encoder-Only),它的目标并非生成新内容,而是在“如实知见”后提炼出其本质——即以智慧洞见一切有为法的实相,直指觉悟者的最终解脱。
六、“苦”的转移:从肉体到精神
我们必须看到:人类世世代代、不可自拔地借助科技“趋乐避苦”,皆是因为 这个世界的底色就是“苦”。时代变迁,本质只是“苦”的形式与多少的变化。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苦”主要体现为肉体上的饥饿、寒冷与劳累;当今社会,这些肉体之苦被科技大幅缓解,但“苦”却从未消失,它正在以几何级的烈度 转移到精神层面。这,便引出了成瘾那个一体两面的孪生兄弟—— 抑郁。
当今社会抑郁症发病率的持续攀升,并非偶然。它与成瘾恰为 一体两面,根源都是对“苦”的错误反应:成瘾是向外的疯狂抓取,试图用强刺激来填补内在的空虚;而 抑郁则是向内的能量坍缩,是在反复求而不得后的彻底放弃与颓废。那颗未经训练的心,在如饥似渴地享受互联网和AI凭空造作出的感官欲乐之后,又将是何等的无助与迷茫。
而AI,则是加速这一切的超级引擎。它以我们难以想象的效率,构建出一个个精准投喂我们欲望的虚拟“乐园”。这个过程,完美地揭示了欲望被技术加速后的演化逻辑,它像剥开一颗洋葱,层层递进,直至虚无:
- 当人类通过科技不再有生存压力时,他就失去了为存续而奋斗这一 最原始的意义感;
- 当人类通过脑机接口的一个按钮即可获得快乐时,奋斗过程中的一切真实体验都将被剥夺,无尽的空虚与冰冷 将淹没整个生命历程;
- 当一个普通人所能享受的欲乐,远超任何古代皇宫贵族的时候,他也将抵达前人从未抵达过的精神困境——极致的享乐最终通向的不是快乐,而是快乐的彻底贬值与存在意义的灰飞烟灭;
- 当人用短暂的一生,可以与成百上千个拟真AI男友/女友经历爱恨情仇的时候……他也 就丧失了爱一个具体、真实、不完美的人的能力,因为他的心,已经在无数场完美的幻觉中被彻底掏空了。
最终,当科技强大到能完美回应“我是谁”,并为你生成一个你最渴望的“完美自我”时,那个 脆弱、真实、会犯错、不完美的“你”,也就在这场终极幻梦中,被彻底遗忘,被无声地献祭。
七、祛魅之后:在层层幻象之中,保持清醒
人类的发展,已不可逆转地进入一个由代码、数据、意识与幻觉共同构筑的新纪元。此刻你读到的这篇文章,其本身也是作者思路与AI反复共创、推敲的产物,其过程亦可称之为“Vibe Writing”。因此,我们无需排斥新事物,只需以锐利的智慧,对科技完成一次彻底的 “祛魅”。
祛魅,并非是要我们恐惧或逃离科技,而是为了打破我们对其不切实际的幻想,如实知见它的本来面目。我们之所以会沉溺其中,根源在于我们误把科技推上了神坛,视之为最后的救世主、终极的避难所、全知的神谕。祛魅,就是要看清这避难所的基石不过是概率与幻觉,从而让我们从对“终极解决方案”的盲目崇拜中解脱出来。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真正地 使用科技、发展科技,而不是被科技所奴役。
回顾前文所探讨的三重替代,你会发现科技所创造的一个个“应许之地”,其本质都是 镜中花、水中月,不确定、亦不可得:
- 当我们试图用AI廉价地复制“自我实现”时,那份源于“九死一生”的神圣意义感随之消散,只留下 创造的空壳;
- 当我们用算法定制出“完美伴侣”时,那份在不完美关系中淬炼出的真实连接能力随之萎缩,只剩下 需求的投射;
- 当我们能“一键快乐”或“编辑基因”时,那份体验真实生命历程的鲜活感受随之麻木,只剩下 无尽的空虚。
科技看似满足了一切,实则以“下一个更好”的内在逻辑,驱使我们永不停歇地追逐。它用渴望取代安住,用沉溺覆盖觉醒,用未来牺牲当下。而生命本然的鲜活,恰恰就在这一个个被忽略、被牺牲的当下之中,悄然流逝。
然而,若我们仅仅看穿了科技所带来的“满足感”是一重幻象,那还远远不够。更深层的事实在于:当我们把逃离不确定性的最终希望悉数投注于AI时,我们所倚赖的“智能”本身,恰恰是 另一场更为宏大的概率幻术。
眼下,我们习惯于把AI符合预期的回答称为“智能”,不符合的称为“幻觉”(一本正经说胡话)。可事实是,AI生成的每一个文字、每一短视频,都是在庞大的概率空间中的一次“猜测”,其本质全是幻觉。我们只是恰好遇见了那个与自己认知重叠的幻觉,便欣然接受,信以为真。
尽管人类试图通过建立日益复杂的系统——无论是海量的数据、巨量的参数,还是精妙的强化学习与世界模型——来无限逼近那个“全知”的智能体,但系统的复杂度和“黑盒”属性恰恰成了不可预测性的温床,新的“黑天鹅”总在旧问题的灰烬中诞生。这反复地向我们揭示同一个朴素的真理:一个建立在概率之上的世界,永远无法提供真正的确定性。我们始终行走在不确定的流沙之上。
这并非一个AI时代全新的发现,而是一声来自古老智慧跨越时空的回响。当今最前沿的科技,以一种令人震撼的方式,为两千五百多年前佛陀的言教写下了现代的注脚。在《泡沫譬喻经》(SN 22.95)中,佛陀开示道:“受(感受)如水上之泡沫,想(思想)如夏日之阳焰,行(意志)如脆弱之芭蕉,识(认知)如变幻之魔术。” 科技让我们清晰地看见,无论是我们赖以认识世界、构建自我的心识活动,还是AI不断升级的智能体特征,其本质就是一场概率的幻术,生灭不定,虚实难料。人类沿着科技之路奋力攀上的巅峰,看到的竟是佛陀早已指出的风景。
看清这一点,并非是导向虚无与悲观,恰恰相反,这是 通往真正自由的起点。因为当你真正理解脚下的大地不过是算法生成的流沙,眼前的完美可能是概率模型的投影时,你才不会因其固有的“不确定”而焦虑,不会因追求终极满足的“不可得”而陷入更深的苦痛。这份 “如实知见”,正是将我们从幻象的奴役中解放出来的钥匙。
因此,无论时代洪流如何用层层叠叠的幻象将我们包裹,请不要忘记你作为“人”最宝贵的特质——那份 清醒的觉知。
唯有在清醒时,你才可能拥有选择权;
唯有在清醒时,你才可能具足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