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姜苏美多选集(第三卷):亲证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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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ahn Sumedho - The Anthology, Volume Three: Direct Realization - Ajahn Sumedho
阿姜苏美多选集(第三卷):亲证实相 - 阿姜苏美多尊者

痛苦并非来自水泥搅拌机的噪音,而在于你内心对它的嗔恨。当你了知并接纳事物的本然时,即便是最恼人的境遇,也无法再扰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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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如是 (The Way It Is)

缘起教法导读

阿姜苏美多在本部分的许多开示中,都围绕着佛陀的“缘起”(paṭiccasamuppāda)教法展开。缘起揭示了“苦”(dukkha)是如何由“无明”(avijjā)而生的,反之,当无明止息时,苦也就不再生起。

从亲身实证的角度来看,“无明”即是“自我”的幻相,是“我是这个,我不是那个”的根本我慢。正是这种自我认同感,驱动着我们凡夫造作出种种导致痛苦的身心行为(即“行”,saṅkhāra)。

缘起的完整公式描述了苦的生起与止息,其核心在于看清:从无明到老死、忧悲苦恼的整个链条,是如何一环扣一环地运作的。而修行的关键,就在于在任何一个环节上,用智慧(vijjā)替代无明。例如,当感受(受)生起时,若能以智慧觉知,而不让它自动引发渴爱(爱),那么执取(取)、存在(有)、乃至生与老死的苦轮便会当下止息。

因此,缘起并非一个线性的创世论,而是一个在每个刹那都在发生的心识过程。涅槃的证悟,意味着不再认同身心现象为“我”,从而超越了由感官主导的苦乐循环。当自我感的塑造停止时,便没有了可生可灭之物,也就没有了失落与悲伤。这便是通往“不死”——真实生命——的圣道。

第1章 永远的快乐

我们通过禅修,观察呼吸,仅仅是单纯地觉知当下的身心状态。然而,我们常常让自己陷入痛苦:坐着想走,走着想坐;禅修时想着禅修后的事,结束后又怀念禅修的宁静。

我们总是在追寻那些我们没有的东西,或执着于已有的美好,或抗拒不想要的情境。这就是人类欲望的困境。童年时,我曾以为得到一件心爱的玩具就能永远快乐,但那份满足感只持续了片刻,新的欲望便接踵而至。这让我很早就领悟到,“永远的快乐”在感官世界中是不可能实现的幻象。

第2章 回归事物的本然

佛陀的教法,即是了知“事物本然的样子”(The Way Things Are)。修行的核心是培育觉知、光明与智慧,也就是修习八正道。

我们最大的障碍,是深信不疑的“我”的存在感。我们就像水中的鱼,对“水”(感官世界)本身毫无觉察。但作为人类,我们拥有反思的能力,能够观察我们沉浸其中的感官世界。

感官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有时愉悦,有时不快,但总是变化无常,如能量的流动。我们不去评判它,只是觉知它。从出生那一刻起,我们就是独立的、能够感受的生命,体验着饥饿、冷暖、苦乐。这一切感受都是“事物本然的样子”。

如果我们不能如实地看待生命中的痛苦与不悦,就会将其个人化,从而制造出恐惧、欲望和种种烦恼。我们社会中的孤独感,很大程度上源于对“独立个体”这一幻相的执取。我们试图通过各种方式摆脱孤独,却忘记了我们本质上是孤独地体验着生命。

“生”缘起了“死”。我们反思“生”的意义:这个色身、这份意识、这些感受,皆是“生”的结果。若执着于此身为“我”,以种种身份、观念为“我”,则必然会体验到分离的威胁与终结的恐惧。然而,焦虑和烦恼并非究竟真实,它们是我们心识的造作。

修行便是接纳这一切感受,当如实接纳时,我们便不再执着。 在世俗意义上,我们可以扮演男人、美国人、佛教徒等角色,这些是“世俗谛”(sammuti-dhamma)。但若出于无明而执着于这些身份,我们就会被其束缚,陷入痛苦的罗网。

放下,并非抛弃这些身份,而是在使用它们的同时,了知其仅仅是约定俗成的概念,并非真实的“自我”。当了知“胜义谛”(paramattha-dhamma),我们便能从恐惧和欲望的幻相中解脱,证得“不死”的涅槃。

修行的关键在于“正念”。我们以开放的心全然接纳一切可能性:病与健、成与败、乐与苦、觉悟或绝望。修行并非要成为完美的天使,而是要了知人间的实相——它既有粗糙,也有纯净。了知“不净”的无常与无我,便是智慧。若认为“我不该有不净的念头”,便又陷入了“我”的陷阱,注定痛苦。

在正念中,苦与乐的价值是平等的。快乐是这个样子,痛苦也是这个样子。它们生起,然后灭去。它们不是“某个人”的,也仅仅就是那个样子。我们接纳它、了知它、理解它,从而不再受其困扰。

第3章 探究自心

痛苦的根源是“无明”(avijjā)——对事物真实样貌的无知。我们因不了解自身的真实本性,执着于种种错误的见解、观念和习性而受苦。

我们心中总有一个“应该”和“不应该”的声音,源于我们对事物应有样貌的固执观念。禅修时,请静听这个声音,并用觉知穿透“我是如此,我不是如此”的念头。我们常常不假思索地接受这些念头为真理,从而塑造出一个“人格”,并执着于自己的记忆。善行带来美好的回忆,恶行则带来悔恨与愧疚。通过禅修,我们觉知当下的心识状态,探究“我是”与“不是”的感受,并观照一切感受、记忆、念头和观念的无常(anicca)。

毗婆舍那(vipassanā)的修行是直面与探究“苦”,而不是逃避或压抑它。“苦”是我们的老师。我们不必去追寻极端的体验,而应观照日常的行住坐卧、平凡的呼吸与意识、普通的感受与念头。佛法禅修关注的是“此时此地”的生与灭。

自我的“生”表现为“我想要”或“我不想要”,地狱是我们内心的嗔恨之火,天堂则是喜悦的境界。禅修时,我们的心如明镜,映照出宇宙万象。过去我们误将镜中影像当成真实,为之吸引、排斥或漠然。而毗婆舍那的修行,是观照这一切都只是生灭变化的境界,是“所缘”,而非“自我”。

一位好的禅修者,不在于他看到了天人跳舞,还是感到了枯燥或憎恨。因为天人、枯燥、憎恨,其本质都是无常。好的禅修者是能观照这一切境界无常本性的人。无论你是有信心的心,还是多疑的心,这些都只是生灭变化的心识状态。

我曾通过问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来引发疑心,并将“疑”的状态作为观照的所缘。当概念性的答案穷尽时,心便会停止造作,趋向空寂。

我们探究六根与六尘的无常。例如,声音是真正的无常——你无法抓住它。我们所有的感官和感官对象都是无常、变化的境界。我们头脑中所有的概念,如“母亲”、“国家”、“男人”、“女人”,都应被探究,看清它们如何影响我们的心,带来苦乐。

佛陀明确区分了“世俗谛”和“胜义谛”。在世俗层面,我们遵循能带来和谐的社会规范,如行善、不伤害、尊重他人。但我们不再被这些世俗概念所迷惑。佛法修行者通过探究自身的身心来探究宇宙的实相。

第4-5章 戒行 & 万法皆生灭

戒行

我们重申对戒律(sīla)的承诺,这不是来自神的戒条,而是我们为了修行而自愿升华的决心。

出家人的其他戒律,如过午不食、不娱乐、不装饰,旨在简化生活,减少感官分心,以便更好地观察和反思内心。

万法皆生灭

佛陀说,一切苦的根源是无明。无明意味着将身、心、感受、念头、记忆等“有为法”(conditions)等同于真实的“我”或“我的”。这些境界都是因缘和合而成,有生必有灭,并非那不生、不灭、非缘起的究竟实相。

涅槃(nibbāna)是对这超越生死的究竟实相的亲证实证,而非某种愉悦的体验。佛陀对此从不多做描述,而是指引我们去直接了知:一切生起之法,终将灭去。

第6章 五蕴

我们对感官世界的执着习性非常强大,因此需要持续保持正念和智慧的反思。障碍我们觉悟的唯一因素就是“执着”。佛法是通过观察自身来理解事物本然的样子。

我们所认为的“自我”,可以被归纳为五个聚合体,即“五蕴”(khandhas):

  1. 色蕴 (rūpa):指身体形态。这是最容易观照的,因为它相对粗重、变化较慢。你可以观呼吸,感受身体的冷热、苦乐。观察你对悦目之物(如鲜花)的贪着,以及对不净之物(如粪便)的厌离。美丑皆无常,年轻的身体会衰老,这是自然法则。
  2. 受蕴 (vedanā):对身心接触产生的感受,分为乐受、苦受、不苦不乐受。禅修时,我们观察这些感受本身,而不是陷入“喜欢”或“不喜欢”的惯性反应。例如,当你感到嫉妒时,观照那种感受,而不是试图消灭它。
  3. 想蕴 (saññā):识别和界定的功能,包括记忆和观念。我们常常执着于对某人或某事的固定“印象”(想),并以此为基础产生反应。例如,你认为某位比丘“就是那样的人”,这种固定的“想”会障碍你了知真相。观照这些“想”的生灭,了知它们只是暂时的心理状态,而非固定不变的实体。
  4. 行蕴 (saṅkhārā):基于“想”而产生的心理活动、意志和倾向。我们对自己形成的观念——“我是个男人”、“我是个好人”或“我性格有缺陷”——都属于行蕴。任何基于“我是……”的身份认同,无论多么高尚,若执着于此,终将导致痛苦。
  5. 识蕴 (viññāṇa):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对六尘(色、声、香、味、触、法)的了别功能。观察六个根门的识是如何快速地从一个所缘跳到另一个所缘。

这五蕴都是无常的(anicca)。我们唱诵:“色无常,受、想、行、识亦无常。” “一切行无常”(Sabbe saṅkhārā aniccā)这里的“行”泛指一切有为法,包括五蕴。通过毗婆舍那,我们洞见这一切有为法的共性,从而不再卷入其中。

“一切法无我”(Sabbe dhammā anattā)。“法”包括有为法与无为法(涅槃)。这意味着,即使是“空性”或“不死”的体验,也不应被执着为“我”或“我所”。任何认为“我证得了空性”的想法,本身又是一个需要被观照和放下的心识状态。

始终以这两句法语作为反思的准绳:“一切行无常,一切法无我。” 这能帮助你在面对任何境界时——无论是奇迹显现,还是他人强烈的宗教观点——保持清醒,不被迷惑。只需观照内心生起的疑虑、排斥或偏见,了知它们都只是生灭变化的心识状态。

第8-11章 如是观与忍耐

这就是事物的本然样子 (This is the Way It Is)

“这就是事物的本然样子”是一个善巧的反思工具。它帮助我们在任何时地、面对任何顺逆之境时,都带着一份接纳,仅仅是“了知”而非“反应”。我们常常因为执着于自己的观点而无法看清真相。然而,当我们变得越简单,一切就越清晰、深刻和有意义。

世间充满了我们不愿接受的事实:衰老、疾病、死亡、天灾人祸、暴力冲突。我们内心总在哭喊:“为什么生活不能是另一种样子?”

“这就是事物的本然样子”并非认命或拒绝行动,而是在内心建立一种认知:自然法则本就“如此”。在动物界,弱肉强食是法则。人类虽有动物性的一面,但我们有能力超越,建立道德标准,乃至通过观照实相来证悟真理。

只要我们还认同五蕴为“我”,就必然会经历疑惑、绝望、忧悲苦恼。但我们有能力观照事物的本性,用“这就是事物的本然样子”来看待一切,而不带入“我”的观点。无论是身体的姿势、感受,还是内心的情绪,我们都只是作为见证者去观察它当下的状态。当你愿意承受无聊、痛苦和烦恼时,你就为自己创造了看清实相的机会。

木筏喻

佛陀的教法如同一个木筏,用我们身边唾手可得的材料制成,帮助我们渡过无明之海。抵达彼岸后,木筏便可放下。这“彼岸”并非遥远的地方,它与“此岸”本是同一岸。我们从未真正离开过彼岸,木筏只是提醒我们,我们本就不需要木筏。

因此,除了保持正念,别无他事可做。人生在世,我们有绝佳的机会去行善、仁慈、慷慨、服务他人。我们能够决定不去作恶。这并非为了来世积福,而是因为这正是人性的美好所在,它能让生命成为一种喜悦的体验,而非沉重的负担。

僧团(Sangha)代表了持守德行与戒律的人类社群,是人间的善德力量。我们应在僧团中安住,相互尊重,共同修行。

不要依赖外在的激励。灵感如同巧克力,虽甜美却无法真正滋养你。通过修行培育出的洞见才是根本。依赖外在的激励,终将导致幻灭与痛苦。正念之道,让我们能智慧地应对生命中的顺境与逆境。离苦之道,就在当下,就在于如实地看待事物。

忍耐

感官世界本身就是躁动不安的,所以“掉举”(restlessness)是一个普遍问题。修行不是用意志力强迫自己,而是要去探究、了知掉举的本质。为此,我们必须培育“忍耐”。

我初到巴蓬寺时,听不懂阿姜查的泰语开示,内心充满烦躁与嗔恨。但当他带着慈祥的微笑问候我时,我几个小时积累的怒火瞬间烟消云散。于是,我发愿修习忍耐,安坐于每一次开示中。这份忍耐,为我后来的洞见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我们常常因为自私的欲望而无法欣赏事物的本然。我曾因厌恶寺院的喧闹而心生烦恼,但后来我意识到,真正的痛苦并非来自外在的噪音,而是我内心对它的抗拒与厌恶。那份“厌恶之心”才是真正的苦。如果我们愿意反思,我们能从最不喜欢的境遇中学到最多。

接纳事物的本然样子

“这就是事物的本然样子”,这并非宿命论,而是对当下时刻的全然开放。无论你感觉如何,在这一刻,它只能是这个样子。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努力改善,而是说我们的努力应源于智慧,而非无明的欲望。

人身就是如此,它会饥饿、病痛,时而舒适,时而难受。世间就是如此,风云变幻,人来人往,充满误解与失望。与其抱着“我不想要它那样”的想法而痛苦,不如接纳“它就是这样”。真正的痛苦,唯有源于我们对现实的抗拒。

从“自我”的视角出发,我们永远活在恐惧中:怕被拒绝,怕孤独,怕衰老,怕危险,怕未知。我们竭力寻求物质和情感上的安全感,但对欲望的执着,本身就孕育着焦虑。

作为托钵乞食的修行人,我们培育一种“少欲知足”的心态,随时准备放下一切。我们不向生活索取,而是随顺因缘。无论遭遇何种顺逆,我们都能说:“这就是事物的本然样子。” 在这种接纳中,没有嗔恨、贪婪,只有应对生活的智慧。此生并非我们真正的家园,它只是一段旅程。认识到这一点,便不再向感官世界索求安全感,也就没有了恐惧。

第12-15章 意识、静默与呼吸

意识与敏感

禅修是学习与当下的任何心境和平共处,而非追求某个理想状态。我们生而为人,就拥有一个极其敏感的色身,外在世界的一切都会对我们产生影响。问题不在于“被影响”,而在于我们将这一切“个人化”了。

我们觉得“我不应该感到愤怒、嫉妒、恐惧”,但敏感的生命本就如此。真正的出路在于“正念”与“无我”的智慧。正念让我们能适应并接纳全部的生命体验,而无需试图控制它。

当我们不再对生命有所期待或试图掌控时,就能放下恐惧,随顺它的流动。回归平凡的呼吸,是摆脱纷繁思绪的好方法。当念头纠结时,将注意力带回身体此刻的自然呼吸。当只有呼吸时,没有“我”;一旦开始思考,“我”就出现了。

静默之声

当你静下来,可以体验到内心的一种“静默之声”(the sound of silence)。它像一种持续的高频声响,平时不被注意。当你开始听到它,这是内心空寂的征兆,是你可以随时回归的所缘。

这“静默之声”是通往无为法的“安全出口”。当你感到愤怒时,与其用另一个念头去压抑它,不如转向这内在的静默。如此,愤怒等有为法便有了流向“止息”的出口,而不会不断地自我复制。

修行需要耐心,愿意从无聊和寻求趣味的欲望中转身,安住于这静默的空性中。

唯一的呼吸

“你能对一次吸气保持正念吗?”“能。”“对一次呼气呢?”“也能。”“那你已经掌握了!”

安般念(ānāpānasati)的修行就这么简单。灵性生活之道在于舍弃、放下,而非获得。甚至禅那(jhānas)也是舍弃的结果。

修行的态度至关重要,它永远是“放下”。若执着于昨日美妙的禅修体验,今日便会试图“获得”它,结果只会带来更多的掉举和烦恼。正确的方法是观照“当下”事物的本然样子,而不是追忆过去。

我曾因执着于早年独自修行时的神通体验,而对在阿姜查道场的平淡生活感到不满。后来历经磨难才领悟到,问题在于对“体验的记忆”的执着。真正的洞见在于放下所有的洞见,因为洞见一旦成为记忆,就成了另一个需要被放下的心识状态。

让心智变得宏大,能容纳一切:噪音、干扰、宁静、喜悦、掉举、痛苦。这需要智慧,而非意志力。神圣的生活是一场“火的献祭”(holocaust),是自我、无明和所有烦恼的彻底燃烧,最终只留下纯净。

静止与回应

训练身体趋向平静,可以通过“扫瞄禅”实现,即让注意力像扫帚一样,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全然地觉知身体的感受,接纳所有的紧张、不适甚至没有感觉的部位。当身心平静下来,我们便能更多地安住于“空性”中——那里没有“我”,只有当下的“如是”。

“存在”(existence)意味着“凸显出来”。当我们不再追寻“成为什么”或“凸显自己”的欲望时,便能体证“不存在”(non-existence)的和平。这并非虚无,而是在觉知、开放、敏感中,不再被“成为”的幻相所困。当“不存在”时,便有知、光明、智慧与觉悟。

在“空性”中,人格依然运作,但不再有“我”的错觉和痛苦。阿姜查就是一个例子,他能根据时地因缘,恰如其分地展现出不同的人格面向,比如赞美一位需要鼓励的在家居士的食物,这显示了智慧与慈悲的回应,而非僵化的执着。

第17-21章 空性、信念与反思

转向空性

通过反思,你将当下的身心状态带入意识。无论你此刻感觉积极还是消沉,都只是“它当下的样子”。若不反思,你只会惯性地“反应”。

你可以刻意地去想一个念头,比如“我无法停止思考”,然后观察这个念头生起前的空间、和它结束后的空间。如此,你便能觉知到没有念头的“空心”(empty mind)。当你把一个执念,如“我很没用”,从无意识的背景中提取出来,刻意地去想它,并观察它周围的“空间”时,这个念头的绝对性就被打破了。

“我”只是一个生灭的观念。当它止息时,注意那份“止息”。将这份“空心”作为你观照的“所缘”(sign),而非在空性中制造更多的东西。

心就如同这个房间里的空间,它接纳一切来去之物——无论美丑善恶——而空间本身从不被染污或损害。如果你不习惯看见你心的宽广,你就会执着于其中的某个念头、情绪或观点,从而看不见心的空性本身。

超越信念

当我们勘破了“我就是五蕴”的错误见解并放下它,就能证悟“不死”(deathlessness)。语言和概念都属于有为法,无法描述“不死”的境界。任何对“不死”的构想,都会将我们重新束缚在有为法的领域。

信念是一种对“想”的执取。我们常常不假思索地接受和重申旧有的观念,无论是个人偏见还是政治立场。而佛教的修行,是让我们看到对任何见解、观念的执着本身就是一种束缚。

通过反思“身体在心中”,而不是“心在身体里”,我们开始探究“心”的本质。心,可以被理解为一种遍及一切的意识,它并非仅仅属于人类。在这种观照下,意识是一个充满所有可能性、充满活力的宇宙系统。而人类最深刻的潜能,就是了知“事物本然的样子”。

当“自我”止息的片刻,便只有清明、了知与满足。要达到这一点,我们必须被彻底地“谦卑化”,放下所有成功的欲望和自我的意志。在世俗领域,坚强的意志或许能带来成功,但即便如此,得与失总是相伴相生。灵性之道无法用世俗的成功学逻辑来达成,那样只会带来绝望。我们需要放下一切,才能如实地与事物本然的样子共处。

成为“无名之辈”

通过留意呼吸的结束,或一天、一个念头、一个感受的终结,你开始在日常生活中注意到那些从未被留意的“平凡的终结”。阿姜查的教导核心,是将正念融入到日常生活的平凡细节中:起床、托钵、杂务。这比追求多彩的神秘体验更为根本和有益。

觉知,是去观察呼吸的那个“知者”,是我们的皈依处,它不是呼吸、身体或情绪。

“静默之声”也可以成为一个所缘,帮助我们在日常行住坐卧中保持正念,避免陷入无意识的惯性。

我们的人生常常被“我有一个使命”的观念所驱动。但真正的修行,是放下成为“某个重要人物”或“无名之辈”的执着。观照这些“我是……”的见解的生灭,便能从“必须去完成什么、成为什么、拯救世界”的重负中解脱。当这种“自我”的幻相被放下,所剩下的就是心的纯净。然后,对世界的善行将出自智慧与纯净,而非个人使命感的驱动。

非二元论

佛教提供了“非二元”的道路,即对哲学问题采取“既不……也不……”的态度。一元论的宗教,如谈论“唯一的真神”、“唯一的佛性”,能给人启发,但我们终将超越对“启发感”的依赖。我们应放下对任何见解的执着,无论是“神存在”还是“神不存在”,因为任何观念都只是一个生灭的“想”。

当一切观念都止息时,剩下的是什么?是那个“知晓止息者”。这会让我们感到恐慌,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灵性体验常常需要我们直面这份“绝望”。如同基督在十字架上的呼喊:“我的神,你为何离弃我?”——连那最后的依靠(“神”这个观念)也消融了。之后,便是接纳与复活。

缘起系列开示 (Dependent Origination)

1. 无明即是自我见

佛教的独特之处在于“无我”(anattā)的教法。四圣谛和缘起法等反思模式,旨在将我们的思维从“我”的绝对观念,转向“无我”的智慧。

“无我”并非断灭。佛教既非有神论,亦非虚无主义。它是一种善巧的心理学,旨在帮助我们看透并放下由无明、恐惧和欲望所产生的一切惯性执着,正是这些执着制造了“自我”的幻相。

禅修的目的是让心停止“轮回”的旋转,安住于“静止”中,从而获得对整个生灭现象的洞见。这个“静止点”不是头脑中的一个点,而是普遍的、非个人的寂静。

我们常常把禅修当成“必须做点什么”的工程,比如“我要开发定力”。然而,只有放下“想要成为什么”的欲望,真理才会自行显现。障碍你的唯一事物,就是对“自我见”的执着。

缘起法的公式告诉我们:若持续执着于“自我”的幻相,那么你此生得到的,终将只是老、病、死和忧悲苦恼。

2. 刹那生灭

缘起的过程是在“刹那间”发生的,而非跨越三世的漫长过程。无明是刹那的,智慧(vijjā)也是刹那的。当智慧生起,了知四圣谛时,整个苦的链条就在那一刹那止息。

当修行深入,你会发现除了在“失念”的瞬间,苦其实并不存在。当意识到失念时,我们就可以让它止息,回归空性。

我们通常只在A、B、C等固定的认知点上才有意识,而忽略了点与点之间的流动变化。当心向智慧开放时,真理便会“自行显露”。

3. 自我的形成

“无明缘行”(Avijjāpaccayā saṅkhārā)意味着,当我们从无知的立场运作时,我们的一切体验和言行,都被这个无明所塑造。我们将身心造作等同于“自我”,一切经验都被关联到这个虚幻的“人”身上。

反之,若有智慧,了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那么一切身心现象都将被视为“法”,而非“自我”。你生命中的苦,无论是自然的生老病死,还是内心的贪嗔痴,最终都可追溯到这一根本环节。

“受缘爱”(vedanāpaccayā taṇhā)是关键环节。当自我见运作时,感受(乐、苦、不苦不乐)会自然地引发渴爱(taṇhā)——想要获得(有爱 bhava-taṇhā)、想要摆脱(无有爱 vibhava-taṇhā)、或想要感官之乐(欲爱 kāma-taṇhā)。

修行是去探究“什么是渴爱?”,了知它的无常,而不被它迷惑。即使是“想要开悟以帮助众生”这样高尚的愿望,若源于无明和自我见,也仍然是一种“有爱”。

4. 感受缘起渴爱

无明,即是不知四圣谛。当我们不理解苦、集、灭、道时,“我是”这个“行”就被造作出来。我们总以为“我在受苦”,但佛陀说的是“有苦”。真正的苦,是我们出于无明而制造出来的。

生而为人,我们拥有六根,必然会体验到感受(vedanā)——愉悦的、不悦的、中性的。无明的心只想体验愉悦,抗拒不悦,这本身就是苦。智慧则是全然地开放,接纳完整的敏感性,了知苦、乐、中性感受的本然面目。

安般念(ānāpānasati)的修行,是让我们将注意力带到中性的感受上——如呼吸——它不具吸引力也不令人排斥。通过对平凡事物的专注,我们训练自己的心。当智慧观照“受”时,它就仅仅是感受,不会自动引发“爱”。苦的链条便在此断裂。

5. 放下渴爱

苦的生起,源于对渴爱的执取。而洞见在于:这份执取“应当被放下”。

放下,并非出于“想要摆脱”的欲望,那只是另一种更精细的“无有爱”。真正的放下,是能够与不悦之境共处,而心中不生嗔恨。它是对事物本然样子的接纳与觉知。

第二圣谛的三个洞见层次是:1. 苦有其源头(执取渴爱);2. 这个源头应被放下;3. 这个源头已被放下(亲证)。修行就是完成这三个层次。

当放下对“我就是这个身体”的认同,衰老就只是身体的自然过程,不再是“我”在衰老,也就没有了痛苦。当放下对“我的观点”、“我的感受”的执着,忧悲苦恼也就失去了根基。

放下渴爱,并不意味着要成为一个没有欲望的木头人。而是去了知、看清欲望的本质,不被它迷惑。当你不再执取时,你会体验到“止息”(nirodha)。当自我止息时,便有和平、清明与空寂。

此时,与他人的关系便自然地流露出四梵住(brahmavihāras)——慈、悲、喜、舍。这不是“我”在修慈悲,而是当“我”的幻相消融后,慈悲的自然显现。

第27-28章 神性与爱

神性的光辉

当自我感止息,神性便会彰显。这神性,即是四梵住——慈、悲、喜、舍。它们不是我们去“获得”的品质,而是当我们不再被基于无明的本能和情绪所驱使时,通过人身自然流露的品质。

四梵住是无我状态下,对生命经验的自发回应,而非出于欲望的冲动反应。

爱的时候

佛法修行并非冷酷无情地用“无常、苦、无我”去否定一切。爱与虔信是修行中不可或缺的真挚体验。

当心从“自我”的幻相中解脱,便能体验到纯粹的爱。慈、悲、喜、舍这些神圣的品质,源于一颗空寂而非被压抑的心。

布施(dāna)的喜悦,在于给予而不求回报。当“我”介入时——“看,这是‘我’给你的!”——那份纯粹的喜悦便消失了。精神之爱是利他的、合一的体验,而嗔恨则是分裂的体验。

僧团生活中的戒律与约束,并非对情感的压抑。出家生活,是将对某个特定个体的爱,升华为对一切众生的爱与奉献。我们作为托钵僧的生活,本身就是对众生善意与慈悲的信任。这种生活方式所蕴含的善意,能自然地启发他人的慷慨与善心。

皈依僧伽,是皈依那些如法修行的人,无论其身份为何。这是对人类向善潜能的皈依。

第二部分:阿姜苏美多访谈

泰国与英国僧团的对比

在英国,出家需要更大的决心,因为这不被主流社会所认可,修行更具紧迫感。而在泰国,僧人备受尊敬,是社会的核心。但无论在哪里,佛法与戒律是不变的。

关于神、重生与痛苦

关于佛法与社会

东西方文化与修行

西方文化强调个人主义,导致人们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英国文化中普遍存在自我贬低的倾向,这既可能成为修行的障碍,也可能转化为反思的动力。佛法提供了一种善巧的方式,将这种向内的批判性,转变为观照事物本相的智慧。

第三部分:今日佛教 (Buddhism Now!)

第31-34章 静默、态度与三皈依

寂静

佛法中的“寂静”,并非指没有声音的环境。真正的寂静是对“苦的止息”(nirodha)的证悟,它就在当下,在你的心中,与外在条件无关。当内心有这份寂静时,无论外界是嘈杂还是安宁,你都能安然处之。

禅修的态度

禅修的一大障碍是“强迫症”——总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我们习惯于用批判的眼光看待自己,认为“我有问题,需要修正”。这种“想要成为什么”的心态,本身就是一种束缚。

禅修不是“做”什么,而是“觉知”。西方文化推崇理性,但我们的“直觉”——那份未经文化、性别、种族等任何观念所染污的、纯粹的觉知能力——却未被充分开发。正念,就是回归这份原始、纯净的直觉之心。

觉醒于平凡

将困惑、紧张等负面情绪作为观照的“所缘”,去接纳它、感受它“就是这个样子”,而不是抗拒它。当你能觉知“贪”的存在,也就能觉知“无贪”的存在。我们通常只在烦恼生起时才注意到它,却忽略了当烦恼息灭时,那份心的宁静。

“我”的身份感总是与某个“境界”相连。而“无我”的觉知,超越了所有境界。佛法是邀请,而非命令,它鼓励我们自我反思、亲身验证。

三皈依

三皈依并非传统的仪式,而是指向当下实相的修行指南。

第35-39章 直觉、空性与纯净

直接的了知

人类有一种超越感官的直觉,能了知那不生不灭的究竟实相。这种了知(ñāṇa)是直接的,非概念性的。佛法是一条“了知”之路,而非“信仰”之路。

佛陀的教导从“有苦”这一存在事实出发,而非“我相信有神”的形而上学信条。在正念的瞬间,苦并不存在。苦源于我们的失念和执着。在正念中,生老病死都只是自然的现象,不再与“我”关联,因此没有了恐惧和痛苦。

转向寂静

心的喋喋不休,即“戏论”(papañca)。摆脱它的方法,是“转向内在的寂静”。在这份寂静中,没有“我”的存在感。要成为一个“人”,你必须重新开始思考、记忆和认同。自我的每一次“死亡”(观念的止息),都带来了心的和平与清明。

“如是”(Tathatā)即是“事物当下的样子”。它需要你停止思考,只是去聆听和观察。

当一个“人”很无聊

我们所认为的“自我”可以被归纳为五蕴。其中,色、受、识是与生俱来的功能,而想、行则是后天文化习得的。你的“人格”并非固定不变,它随着不同的情境而变化。

在心的静默中,没有性别、国籍、阶级等任何身份认同。回归这份静默,你便能从习性、情绪和观念的惯性中解脱。通过在静默中观照那些被固化的情绪(如对某人的宿怨),我们能打破旧有的条件反射,从中解放出来。

这无关达成

修行不是为了“达成”什么。将涅槃看作是高不可攀的目标,或者认为“我”将要证得涅槃,都是我慢的体现。涅槃是“了悟”,而非“达成”。

不要认为“一切皆苦”。苦是用来觉醒的工具。我们通过观察“执着”,来证悟“无执”;通过了知“欲望”,来证悟“无欲”。

普遍的原始纯净

佛法教导我们,心的本性是纯净的,只是我们“遗忘”了它。我们不是因“原罪”而堕落,只是因“失念”而迷失。禅修,就是学习“忆起”这份贯穿于一切时刻的纯净。

这份纯净就在“觉知”中。觉知是通往“不死”的大门。它不是一种“成就”,你只需“忆起”它。

第40-45章 交汇点、象征与解放

时间与永恒的交汇点

沉思(Contemplation)不是“思考”,而是“观照”一个已存在的境界。以“无常、苦、无我”三法印为指引,去观察一切身心现象。

我们可以刻意地去培养感恩与知足。我曾反思波尔布特的恶行,并刻意去随喜他生命中可能存在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善行。这个练习是为了平衡我们过于关注负面、并将其放大的习性。

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是自身经验的主体。这个“中心点”,即是我们所说的“永恒与时间的交汇点”。了悟这一点,我们便能如实地看待生命,而非通过狭隘的文化偏见。

感官世界是“有为法”的领域,它无常、苦、无我。而“无为法”是心识止息之处,是那容纳一切生灭的、纯净而智慧的背景。修行,就是学习在这两者之间取得平衡。对世界的善行,如慈、悲、喜、舍,便是从这份平衡的智慧中自然流露的回应。

指向究竟的指针

任何宗教都有其外在形式(传统、仪式)和内在核心(本质)。形式是指向本质的“指针”。我们不能执着于指针,但也不能没有指针。我们通过自己熟悉的“指针”(如佛法)来修行,同时尊重他人的不同路径。

佛法的四圣谛,如同一套“长青哲学”,它剥离了所有文化外衣,直指“有为法”与“无为法”的关系,即苦与苦的止息。

与水泥搅拌机做朋友

修行中的干扰,如噪音,是绝佳的禅修所缘。真正的苦不在于噪音本身,而在于你内心对它的抗拒。若一味追求完美的、绝尘的环境,你会变得无比脆弱和自私。阿罗汉是能拥抱生命全部粗糙与精细的人,而非一个“珍贵易碎”的人。

佛教的出家生活,其标准是“低”的——粪扫衣、树下住。这是为了训练我们“知足常乐”。我们应反思并感恩我们所拥有的一切,这种心态能带来巨大的喜悦。

解放情绪

慈心(Mettā)是对当下一切的无条件接纳,甚至包括对现状的“不接纳”。我们常常在“理想”(理智)和“现实”(情绪)之间交战。理智会批判情绪的“不合理”,但情绪本就不是理性的产物。

觉知的修行,是如实地接纳情绪,无论它多么幼稚或“不合理”。我们不是在“评判”或“分析”它,只是单纯地“了知”它当下的样子。通过全然的接纳,我们便为那些被压抑、未被解决的情绪提供了一个“解放”的出口。它们被允许在觉知中呈现,然后自然流走。这便是“解放”。

你不是一个永恒的人

我们通常通过五蕴来体验世界。感受(vedanā)是我们所处的感觉领域。而认知(saññā)是我们给事物贴上的标签和记忆,它是后天习得的,并深受文化影响。

我们的“人格”并非一个固定的实体,它随着情境而不断变化。当你与母亲、老板或朋友在一起时,你会呈现出不同的人格面向。

当你回归内心的寂静,那里没有性别,没有国籍,没有任何身份。皈依这份寂静,你就能超越人格、文化和情绪的束缚。你不再是那个对“派西维尔”或“哈里斯中尉”耿耿于怀的人,因为那些旧有的情绪程式,在寂静的观照中被消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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